我们林家的女人,生来就与众不同。外婆说,这是血脉里的烙印,是恩赐,也是诅咒。我们是“守怨人”。
小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外婆神神叨叨的。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能和墙角的风说话,能在深夜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喃喃低语。村里人都怕她,也敬她,谁家遇到了邪乎事,总会偷偷提着一篮子鸡蛋来找她。
她总用那双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摸着我的头,眼神浑浊却异常深邃:“囡囡,咱们林家的女人,骨头里就刻着通灵的印记。这世间的怨气,总得有人看着,守着,不能让它们散了,害了活人。”
我似懂非懂,只记得老宅后院那间永远上着锁的阴暗小屋,以及外婆每月十五雷打不动端着一个小碗进去,一待就是半个时辰。出来时,她的脸色总会苍白几分,指尖缠着白色的布条。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工作,渐渐将外婆那些话当成了古老的迷信。直到十年前,她病重,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老宅那张雕花木床上,气息奄奄,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和衰老的气息。她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我。那双曾经能看透阴阳的眼睛,此刻紧紧盯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她颤巍巍地从床头摸出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那是一个陶罐,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约莫一尺高,罐身冰凉刺骨,上面似乎刻着一些模糊扭曲的纹路,看不真切。入手却异常沉重,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空气,而是凝固的铅块。
“囡囡……”外婆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拿着……以后……你来守……”
我心头一紧,那种被宿命选中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每月十五……子时……一滴指尖血……滴进去……”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眼神却越来越亮,亮得骇人,“喂它……能保家宅平安,能镇住……外面的东西……”
她枯爪般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记住!千万……千万不能打开!绝对不能!否则……大祸临头!”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眼睛缓缓闭上,再没了声息。
外婆走了。我抱着那个冰冷的陶罐,站在空荡荡的老宅里,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个罐子,而是一个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枷锁。
回到城里,我将陶罐放在了书房最隐蔽的角落,用一块厚厚的红布盖得严严实实。起初,我觉得荒诞,但想起外婆临终前的眼神,还是决定遵守。
每月十五,子时。万籁俱寂。
我会用消毒过的针,刺破左手中指的指尖,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揭开红布的一角,那陶罐似乎在我触碰的瞬间,会微微颤动一下,罐口仿佛有一股微弱的吸力,将那滴血珠吞噬进去。每次喂血后,我总会感到一阵短暂的虚弱和寒意,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偷走了一丝生机。
十年。整整一百二十个月圆之夜。
我习惯了这种隐秘的仪式,甚至开始麻木。它仿佛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像缴纳一笔保护费,换取我和我所关心之人的平安。这十年,我身边确实没出过什么大的灾祸,日子平静得近乎诡异。
直到我交了男朋友,周涛。他是个阳光开朗的人,学理科,笃信科学,对我那些“老家带来的迷信”嗤之以鼻。我跟他说过陶罐的事,只说是个重要的家族遗物,不能碰。他笑着说我可爱,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我太习惯他了,习惯到失去了最初的警惕。
那天我加班回家,累得眼皮打架,忘了那天是十五,也忘了喂血。半夜醒来才惊觉,连忙起身去书房。推开门的瞬间,我的心跳骤停。
周涛站在书房里,背对着我,手里正拿着那个陶罐!那块厚重的红布,被他随意地扔在地上。
他听到了动静,回过头,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混不吝的笑容:“哟,醒啦?我倒要看看,你这宝贝罐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神神秘秘的……”
“不要!”我尖叫着扑过去,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但已经晚了。
在我惊恐的目光中,周涛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猛地一下,掀开了陶罐的封口!
没有预想中的奇珍异宝,也没有想象中的妖魔鬼怪。
罐口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就在封口被掀开的一刹那,我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书房里的灯光疯狂地闪烁起来,明明没有风,地上的红布却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腥臊和某种陈旧铁锈味的恶臭,从罐口汹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周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咯咯”的怪响。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闪烁的灯光和……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身体,开始像烈日下的蜡像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坍塌!皮肤失去光泽,肌肉溶解,骨骼仿佛不堪重负般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前后不过几秒钟。
在我眼睁睁的注视下,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在我面前,化作了一滩粘稠、腥臭、不断冒着细小气泡的黑色液体!
“啪嗒。”
几缕黑色的长发,从半空中飘落,掉在那滩黑水旁边——那是我的头发,不知何时被他攥在了手里。
我瘫软在地,大脑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边的寒意和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
第二天,周涛的失踪报了案。没有人能找到他,只在书房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滩无法清理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水印记,以及那几缕我的头发。
而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
从那天起,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开始被一种无形的阴影笼罩。
新闻里开始零星报道一些离奇事件:城南老坟场一夜之间多个坟墓被掘开,棺木破碎,里面空空如也;城北旧小区多人声称在深夜看到已故多年的亲人浑身湿漉漉地站在窗外;医院停尸房监控拍到无人的尸体自己坐起……
怪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在城市的角落里滋生、蔓延。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我知道,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被打开的陶罐。外婆的话像诅咒一样在我耳边回荡。
“不能打开……否则大祸临头……”
一晚,我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昏睡过去。然后,我梦见了外婆。
她的魂魄不再是记忆中慈祥的模样,而是变得狰狞可怖,脸色青黑,七窍流血,在半空中扭曲尖啸!
“傻丫头!蠢货!”她的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你喂了它们十年!用你的血,你的生气!你喂大了罐子里那些沉寂的怨念!现在封印破了,它们饿了!它们要出来了!它们第一个要吃的就是你!!”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也不会再亮起来。
我踉跄着爬下床,想去喝口水,压压惊。经过客厅时,清晨熹微的光线将我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我无意间瞥了一眼。
然后,我整个人僵住了,血液瞬间冻结。
地板上,我的影子,那个本应是我轮廓的黑色剪影……
它的头部,正清晰地、缓缓地,转向我这边。
嘴角,咧开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充满了无尽恶意和贪婪的弧度!
它在对着我笑。
而我,正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与我自己那恐怖绝伦的影子,无声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