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口那条河,叫黑水河。名不虚传,河水一年到头都泛着一种沉郁的墨绿色,深不见底。老辈人说,河底沉着冤魂,性子邪得很。早几十年,村里凑钱修过一座石桥,没两年就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水冲垮了,还带走了三条人命。打那以后,河上就只剩条晃晃悠悠的破木板桥,每年都有人失足掉下去。
今年,新来的村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笔款子,铁了心要重修一座结实的水泥桥。这是好事,可坏就坏在,开工前,村里几个快入土的老家伙,颤巍巍地找到了村长,提到了那个阴森森的旧俗——打生桩。
我那时年纪小,只听老辈人含糊地说过,古时候修桥铺路,动的是山河地气,容易惊扰“下面的东西”,得用活物祭祀,镇住它们。最残忍的,就是用“生桩”,选一对童男童女,活埋进桥墩里,用他们的魂魄,生生世世“锚”住这座桥。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信这个?我爹回来学舌,被我娘啐了一口,骂他传播封建迷信。
可开工那天,气氛就透着古怪。仪式不是白天搞,而是选在月上中天的子时。河滩上拉起了惨白的照明灯,把人的脸照得青惨惨的。村长和几个主事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眼神躲躲闪闪。匠人们的脸色也不好看,闷头干活,很少交谈。
我仗着年纪小,偷偷趴在河岸边的草稞子里看。只见桥基的位置挖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桩坑,黑黝黝的,像两张等着吃人的嘴。然后,我看见王老棍——村里最穷最窝囊的光棍,牵着他那一对双胞胎孩子走了出来。男孩叫铁蛋,女孩叫招娣,都才六岁,穿得破破烂烂,小脸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他们似乎很害怕,紧紧拉着王老棍的衣角。
王老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把两个孩子往前推了推。旁边有人递上去两个东西,是粗糙的、用河滩红泥捏成的童男童女像,脸上用指甲草汁点了胭脂,红得刺眼。
主祭的是三叔公,他哆哆嗦嗦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然后,有人接过泥像,郑重其事地,一边一个,放入了那两个深坑。
“封土!”村长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几个匠人拿起铁锹,开始往坑里填土。泥土落在泥像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铲土声和黑水河哗哗的水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头发慌。我屏住呼吸,总觉得那泥像在土里睁着眼睛看我。
仪式结束,人群沉默地散去。我也不敢久留,蹑手蹑脚地溜回了家,一夜都没睡踏实,梦里全是那对泥像娃娃血红的嘴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河滩方向传来的喧闹声惊醒了。跑出去一看,桥基那边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恐。
“邪门了!真是活见鬼!”
“坑是好的,封土也没动,可里面的东西……没了!”
我挤进去一看,头皮瞬间炸开。昨天夜里明明放入泥像的那两个桩坑,此刻空空如也!坑底的泥土平整,连个脚印都没有,那对童男童女泥像,不翼而飞!
匠人们面面相觑,脸色煞白。村长强作镇定,指挥大家继续施工,浇灌水泥桥墩。可怪事已经发生了,人心就散了。
第一个桥墩的水泥刚刚浇灌下去没多久,靠近的人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声音。
起初是细细弱弱的,像小猫叫。后来,声音清晰起来。
是笑声。
小孩子的,咯咯的笑声。清脆,空灵,带着一股子无忧无虑的欢快。
可这笑声,是从那尚未完全凝固的、冰冷坚硬的水泥桥墩里传出来的!
所有听到的人,汗毛都竖起来了。大白天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阴寒。
笑声时有时无,有时候是铁蛋憨憨的笑,有时候是招娣清脆的笑,有时候是两个孩子一起笑。他们好像在桥墩里面追逐、打闹。
参与打生桩和浇灌桥墩的那些匠人,开始不对劲了。
先是负责填土的李老蔫,吃午饭的时候,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旁边的人看见他十个手指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东西,像是……河滩上的红泥。可他明明洗过手了。
“看啥看!”李老蔫慌里慌张地把手缩回去,眼神惊恐。
紧接着,搅拌水泥的王老五,开挖掘机的赵瘸子……所有碰过那桩坑附近泥土、参与了下桩和浇灌的人,无一例外,指甲缝里都开始往外渗出那种黏腻的、洗不掉的红泥。用刷子刷,用针挑,都没用,那红泥像是从指甲肉里长出来的一样。
恐惧像黑水河上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村子。人们开始绕着小桥走,匠人们也磨洋工,工程几乎停滞了。
王老棍自那天晚上后,就彻底疯了。他整天在河滩上游荡,又哭又笑,喊着“铁蛋”、“招娣”,用手去刨那水泥桥墩,指甲都翻盖了,血肉模糊,混着那诡异的红泥。
那天晚上,我娘让我去河对岸的亲戚家借点东西。我本来打死也不愿去,但娘说没事,天刚黑透,路上还有人。我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出了门。
月亮被薄云遮着,光线朦朦胧胧。远远看到那座才修了一半的桥,像个巨大的怪物骨架趴在水面上。桥墩矗立在黑暗里,格外瘆人。我加快脚步,想赶紧跑过去。
快到桥头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桥墩下面,好像有东西在动。
我猛地停下脚步,心脏骤停。
桥墩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有两个小小的身影,一高一矮,正蹲在地上。
是铁蛋和招娣!
他们背对着我,穿着下桩那晚的破旧衣服,低着头,手里拿着小石子,在地上划拉着。他们在玩……跳房子。
地上用石子画出的格子,在惨淡的月光下,线条泛着一种湿漉漉的暗红色,像是用血画出来的。
我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想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转身逃跑,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招娣似乎画完了一个格子,她直起身,拍了拍小手。
然后,她和她身边的铁蛋,动作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把脑袋转了过来。
他们的脸,和生前一样,只是更加苍白,白得像涂了一层粉。嘴唇却红得异常,像刚吃过死孩子。他们的眼睛,没有眼白,完全是漆黑的,深不见底。
两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我。
招娣抬起一只沾着红泥的小手,朝我招了招,嘴角咧开一个极大的、极其不自然的笑容。
“姐姐,”她的声音尖细,带着回声,像是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下来陪我们玩呀。”
“陪我们玩呀……”铁蛋也开口了,声音憨憨的,却带着同样的空洞。
“啊——!!”
我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没命地狂奔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跑离那座桥,跑离那两个不是人的东西!
不知道跑了多久,肺像破风箱一样扯着疼,腿也软得几乎站不住。我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稍微冷静了一点,才敢抬头看四周。
这一看,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我还在桥头!
周围是我刚才奔跑时熟悉的景物——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那块被小孩画了乌龟的大石头……我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狂奔,竟然一直在桥头这片地方打转!
鬼打墙!
绝望和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我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那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才慢慢消退。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家挪。
一路上,我的手死死插在衣服口袋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终于,我看到了自家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那光芒几乎让我哭出来。我踉跄着扑进门,我娘被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咋了?这是咋了?脸白得跟鬼似的!”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牙齿咯咯打颤。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
过了好半天,我才稍微缓过神,颤抖着手想去倒杯水。
就在这时,我的右手伸进口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棱角分明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把它掏了出来。
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几颗水果糖。用那种最廉价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
糖纸上,沾满了已经半干涸的、黏腻的暗红色泥点。
是河滩上的红泥。
这几颗糖,冰凉冰凉的,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