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苑三号楼的地下停车场,终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机油和霉菌的气味。灯光永远半死不活,间隔很远才有一盏,在冰冷的水泥柱子和停放的车辆顶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光线边缘就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安静,是那种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和心脏撞击胸腔的安静,偶尔有远处水管滴答的水声,或是车辆残骸冷却的轻微“咔哒”声,反而更衬得这寂静深不见底。
老张是这里的夜班保安,快六十了,头发花白,眼皮耷拉着,但总透着一股被生活磨砺后的警觉。就是他最先在监控屏幕上注意到那个不对劲的影子的。
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三分。
屏幕分割成十六个小格,覆盖着停车场各个角落。老张正对着保温杯吹气,准备喝口浓茶驱驱寒气和困意,眼角余光瞥见b区07单元门附近的那个画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放下杯子,凑近屏幕。一个穿着深色、样式老旧衣服的女人,正从一辆黑色轿车的阴影里走出来。她的动作很僵硬,每一步都像是量好的,脚步落地无声——至少从监控里看是这样。她走向07单元那扇紧闭的防火门,抬起手,开始敲门。
不是急促的拍打,也不是试探性的轻叩,而是一种缓慢、均匀,带着某种令人心烦意乱规律的“叩,叩,叩”。老张皱起眉,拿起对讲机,想呼叫巡逻的小李去看看。就在这时,那扇防火门从里面被拉开了,大概是哪个晚归的住户。监控探头正对着门缝。
就在门开的一刹那,那个格子的监控画面,猛地变成了跳动黑白噪点,刺啦刺啦,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张的呼叫卡在了喉咙里。他愣了两秒,揉了揉眼睛,再看时,画面已经恢复了正常。门关着,走廊灯亮着,那个女人不见了。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老眼昏花的错觉。
“邪门……”他嘟囔了一句,在值班日志上随手记了一笔:b区07门监控,三点零三分,信号短暂中断。
第二天,差不多同样的时间,三点零三分。老张特意盯着那个屏幕。那个女人又出现了。这次是在c区,通往12楼电梯厅的通道口。同样的深色旧衣服,同样僵硬的步伐,走到通道口那扇紧闭的门前,抬起手,缓慢而均匀地敲门。
“叩,叩,叩。”
老张的心提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门,又一次从里面被拉开了。几乎在门缝出现的同一瞬间,那个监控画面的信号再次中断,一片雪花。
第三天,第四天……每晚三点零三分,分秒不差。女人准时出现在地下停车场的不同区域,敲响不同的门,防火门、电梯厅门、甚至是某个偏僻角落的管道井门。而每一次,只要那扇门被从内部打开,对应的监控画面必定瞬间瘫痪,持续大约十到十五秒后恢复。恢复后,门外空无一人。
老张坐不住了,他把情况报告给了物业经理。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挺着个啤酒肚,正被小区供暖管道老化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他跟着老张看了一晚监控回放,皱着眉,最后挥挥手:“肯定是线路老化了!地下潮气重,到这个点电压不稳,或者是什么信号干扰。影像故障,没错,就是故障。老张你别自己吓自己,这世上哪来的鬼?”
“可这也太准了……”老张争辩。
“巧合!”经理打断他,“已经联系维修公司了,过几天就来检查线路。你值班就值好班,别胡思乱想。”
“故障?”老张看着经理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定格在敲门瞬间的模糊女人影像,喉咙有些发干。他分明感觉到,那不仅仅是一个影像。那规律敲门声背后,有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渴望。
流言还是悄悄在少数知情的保安和清洁工之间传开了。直到事情找到了301室。
三号楼301室,住着一家四口。男主人姓陈,温和儒雅,是中学老师;女主人姓林,在街道工作,热心肠;一对龙凤胎孩子,刚上小学三年级,活泼可爱。他们是那种标准的、令人羡慕的和睦家庭。
女人敲响301室的门,是在她开始在地下车库“巡游”的第十天晚上。那晚,她不知用什么方式,离开了地下室,出现在了3号楼的楼道里。监控显示(楼道监控在门开前没有中断),凌晨三点零三分,她站在301室的防盗门外,抬起手。
“叩,叩,叩。”
缓慢,均匀,带着那种穿透门板、直抵耳膜的冰冷规律。
陈老师那晚批改作业到很晚,刚躺下没多久,被敲门声惊醒。他以为是邻居有急事,或是醉汉敲错了门。他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厅,透过猫眼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楼道声控灯似乎坏了。他犹豫了一下,那敲门声还在持续,不依不饶。
“谁啊?”他问。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敲门声。
也许是担心吵醒孩子,也许是潜意识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陈老师没有立刻开门。他回到卧室,推醒了妻子。“外面有人敲门,问又不说话,怪吓人的。”
林女士睡眠朦胧地听了听,敲门声还在继续。她也有些发毛:“别是坏人吧?报警?”
就在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
夫妻俩对视一眼,松了口气,以为是恶作剧的人走了。他们重新躺下,但心里那点不安的涟漪却没有完全平息。
第二天晚上,三点零三分。敲门声再次响起。
“叩,叩,叩。”
还是301。
这次,陈老师有些火了。他走到门边,压低声音呵斥:“谁?!再不走我报警了!”
敲门声停顿了片刻,然后,以一种更加执拗的节奏继续响起。
屋里的两个孩子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走出卧室,脸上带着恐惧。看着孩子们害怕的样子,陈老师一股血性涌上来,他决定今晚非要看看门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示意妻子带孩子回房,自己走到门后,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第三天晚上,恐惧压倒了愤怒。陈老师提前打电话给了物业值班室,是老张接的。老张一听是301,心里咯噔一下,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连忙说:“陈老师!千万别开门!等着,我马上叫巡逻的上来!”
老张立刻用对讲机呼叫在楼下巡逻的小李,让他赶紧去三号楼301看看。对讲机那头传来小李奔跑的喘息声。
就在小李乘坐电梯上到三楼,冲出电梯厅的那一刻,他看到了301的房门,正缓缓地、无声地关上。而门外,空无一人。
小李冲过去,敲门:“陈老师?林阿姨?没事吧?”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一种极致的、死寂的安静。
小李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用力拍门,里面依旧毫无声息。他赶紧用对讲机通知老张,老张立刻报了警。
警察来了,强行打开了301的防盗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混杂着尘埃、某种酸腐和彻底空洞的气息。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四杯没喝完的水。小孩子的作业本摊开在书桌上,字迹工整。主卧室的床上,被子凌乱,似乎有人刚起身离开。
但是,没有人。
一家四口,陈老师,林女士,还有那对可爱的龙凤胎,消失了。
警方展开了大规模搜索,调取了小区所有监控,询问了所有邻居。除了那个每晚出现在地下车库和最终敲响301房门的女人影像,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家四口离开这栋楼。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一个星期后,一名细心的老刑警,在一次复勘中,无意间用强光手电照射主卧衣柜顶部的缝隙时,看到了一点反光。他搬来梯子,爬上去,用手电往里一照。
衣柜顶部厚厚的灰尘里,赫然蜷缩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骨骼完整,但干净得不可思议,像是被什么工具精心剔刮过,连一点软组织残留都没有。
警方立刻封锁了现场,进行更彻底的搜查。
结果让所有经验丰富的警官都感到胃部翻腾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孩子的房间里,双人床的床板底下,紧紧贴着弹簧床垫的缝隙里,塞着两具小号的骷髅。
书房那个上锁的、存放旧书籍和杂物的储物柜最底层,卷着第四具骷髅。
四具骷髅,都属于301的住户。法医初步勘察确认,正是失踪的陈老师一家。
更令人恐惧的是,所有的骨骼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牙印。那牙印深深嵌入坚硬的骨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骨裂,像是被什么力量极其强大的东西反复啃咬、撕扯、吮吸过。而且,这些牙印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规律性,覆盖了骨骼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残留的……东西。
消息无法封锁,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301一家被啃成了骨头!”
“骨头上有牙印!”
“是那个敲门的女人!她吃人!”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嘉禾苑小区蔓延。入夜后,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用柜子、桌子死死顶住门口。没有人再敢在凌晨三点之后发出任何声响,更别提回应敲门声。小区里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恐怖猜测,有人说那女人是饿鬼,有人说是什么邪教的仪式,还有人说是这栋楼建在了乱葬岗上,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警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力追查那个神秘女人的行踪,同时对骨骼上的牙印进行了最专业的检测分析。每个人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造成如此诡异而恐怖的痕迹。
检测结果出来的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负责此案的刑侦支队队长,一个经历过无数大案要案、以冷静着称的老警察,从法医鉴定中心走出来时,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拿着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鉴定报告,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报告的结论栏里,清晰地写着:
经三维扫描比对及微观形态学分析,送检骨骼表面残留咬痕,其齿弓形态、牙齿大小、排列密度、切缘结节及磨耗特点……均符合人类牙齿特征。
人类牙齿的痕迹。
不是野兽,不是未知生物。
是“人”。
这个结论像一场无声的核爆,瞬间摧毁了所有残存的理性。当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也许是某个崩溃的警察,也许是鉴定中心内部泄露)传到嘉禾苑时,最后一道堤防彻底崩溃了。
“是人干的!是人在吃人!”
“我们中间有怪物!”
“是谁?!是谁?!”
怀疑和恐惧在邻里之间疯狂滋生、发酵。平时和睦的邻居,此刻看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猜忌和惊惧。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怪人?那个新搬来不久、行踪诡秘的租客?还是……身边最熟悉的人,在夜晚会变成啃食骨头的恶魔?
尖叫声,争吵声,物品摔碎的声音,开始在小区的不同楼层里响起。有人开始失控地攻击他人,有人试图驾车逃离却造成堵塞和碰撞,更多的人则蜷缩在家里,听着外面的混乱,陷入更深的绝望。小区彻底陷入了疯狂与无序的深渊。
老张没有加入外面的混乱。他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地下停车场值班室里。面前的监控屏幕依然分割成十六格,大部分区域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静止的车辆。
他看着屏幕,目光空洞。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舌尖不经意地划过门牙,然后是犬齿,再到后面的白齿。他的牙齿保养得很好,整齐,坚固。
他的眼神里,一种沉积已久的、非人的饥饿感,混着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诡异的解脱,正一点点地弥漫开来,最终彻底吞噬了瞳孔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光亮。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b区07单元门附近那片空荡荡的区域。
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含糊地、带着湿黏的吐息,喃喃低语:
“快了……就快……轮到下一家了……”
地下停车场潮湿冰冷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那弥漫着的机油和霉菌气味中,似乎隐隐约约,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啃噬骨头留下的酸腐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