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村子,藏在山坳里,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多得能编成箩筐。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祖坟冒青烟,后代要发达”。谁家祖坟要是有那么一丝半缕的青烟缭绕,那这家人离飞黄腾达就不远了,是顶顶好的吉兆。
可我家,不一样。
我家的祖坟,在村后那片老林子的深处,孤零零的一座大土包。它冒的,从来不是青烟。
是黑烟。
不是烧干柴那种呛人的黑烟,是像烧湿透了的烂柴禾,或者浸了油的破布那种,黏稠、厚重、凝而不散的黑烟。那烟柱从坟头泥土的缝隙里钻出来,笔直地往上冒,哪怕外面刮着大风,它也几乎不散,就那么直愣愣地杵着,像一根通往阴间的污秽柱子。离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混合着烂肉烧焦、陈年棺木腐朽的恶臭,让人闻之欲呕。
村里人看见我家祖坟,都绕着走,眼神里带着忌讳和怜悯。小时候我不懂事,问爷爷为啥咱家祖坟冒黑烟。爷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恐惧。他从不细说,只是重重地叹气。
直到他临终那天,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把我拉到床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娃……记……记牢了……那黑烟……不是吉兆……是……是祖宗在下面……遭罪啊!!”
他咳嗽着,嘴角溢出血沫子:“他们……不安生……怨气太重……压不住……”
“每年……清明……必须……往坟头……钉七根桃木桩……东南西北……各一根……坟头……三根……一根……都不能少……记住了……一根……都不能少!”
他用尽最后力气说完,眼睛还圆睁着,带着那份未尽的惊恐和嘱托,断了气。
我继承了这座老宅,也继承了这个诡异而沉重的任务。桃木辟邪,这我是知道的。每年清明,不管多忙,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回到老宅,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削尖了的七根桃木桩,趁着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走到那冒着黑烟的祖坟前。
那地方总是阴冷刺骨,即使是在盛夏,一靠近也觉得汗毛倒竖。黑烟那股甜腻腻、烂唧唧的腐臭味几乎能凝成实质,钻进人的毛孔里。我强忍着不适和恐惧,按照爷爷交代的方位,用锤子将桃木桩一根根狠狠钉进坟头周围的泥土里。
说来也怪,每当第七根桃木桩钉下去,那原本笔直冒着的黑烟,就会肉眼可见地淡下去一些,虽然不会完全消失,但那股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会减轻不少,臭味似乎也淡了。这让我更加确信,爷爷交代的事,绝非虚言。
今年开春,我升了职,成了部门小主管,工作一下子忙得脚不沾地。各种会议、项目、应酬挤占了我所有时间,像个连轴转的陀螺。清明假期,正好赶上一个大项目的关键节点,我连续熬了几个通宵,脑子里塞满了数据和方案,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哪里还想得起回乡钉木桩这档子事。
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清明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心里当时“咯噔”一下,有些不安,但很快就被新的工作压力淹没了。心想,不就一年没钉吗?能出多大乱子?祖宗还能真爬出来不成?也许是自我安慰,也许是真忙晕了头,这事就被我刻意抛在了脑后。
直到前天晚上。
我加完班回家,洗完澡躺在沙发上,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很淡,像是哪里电线短路,又像是什么东西被烤焦了。我警惕地爬起来,检查了家里所有的电器插座,甚至看了电闸,一切正常。我又嗅了嗅自己刚换的睡衣,也不是衣服的问题。
那味道似乎就萦绕在我身边,尤其是当我静止不动的时候,就格外清晰。可一旦我起身去寻找,它又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出现了幻觉,就没太在意。
昨天一整天,那焦糊味如影随形。在办公室里,在开车途中,在吃饭时……它总是冷不丁地钻入我的鼻腔,搞得我心烦意乱,同事还问我是不是哪里烧了东西。
晚上睡觉,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泥沼里挣扎,那黏稠的黑泥散发着浓郁的焦臭味,紧紧包裹着我,让我无法呼吸。有什么东西在泥沼下面拽我的脚,力气大得吓人。
今早醒来,头痛欲裂,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令人作呕的焦臭。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洗手间,准备用冷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我俯身 towards 洗脸池,撩起冷水拍在脸上。就在我抬起头,看向镜子时——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瞬间冻结了!
镜子里,我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而在我的后颈上,衣领下方,清晰地印着三个 焦黑 的手指印!
那指印不大,纤细,像是女人的手指,但颜色是那种被烈火灼烧过的、彻底的焦黑色!边缘甚至有些碳化的痕迹,紧紧地贴在我的皮肤上!
不是画上去的,不是沾了脏东西,那颜色……那痕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用烧焦了的手指,轻轻地、却又带着灼热温度,掐了一下!
我猛地伸手去摸,后颈的皮肤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异物感,也没有疼痛感。可镜子里那三个焦黑的指印,却无比刺眼,无比真实!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我的脊椎急速爬升,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僵在镜子前,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爷爷的话,如同丧钟般在我脑海里轰鸣:
“是祖宗在下面遭罪啊!!”
“他们……不安生……怨气太重……压不住……”
我猛地转过身,像是发了疯一样冲到窗边,一把扯开窗帘,朝着老家村子的方向,朝着那片老林子的深处望去——
天色灰蒙蒙的,远山如黛。
但在那片熟悉的方位,我家祖坟所在的地方,一股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浓郁、都要黏稠、几乎凝聚成实质的漆黑烟柱,正滚滚升起,直冲阴沉的天际!
那黑烟的范围,似乎比以前更大了。
像一张狞笑着的、扭曲的鬼脸。
它在看着我。
它在……靠近。
我瘫软在地,后颈上那三个焦黑的指印,隔着衣服,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灼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