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栋新建的公寓楼,“观澜府”,名字听着气派,租金也贵得吓人。我咬着牙租下,纯粹是因为朝南的大落地窗和那个看起来无比敞亮的卫生间。卫生间干湿分离,洗手台独立在外,上面挂着一面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镜柜。镜子擦得锃亮,能清晰地映出整个玄关和小半个客厅。中介当时还得意地拍着镜面说:“瞧这视野,多通透!”
搬进去的头两天,一切正常。直到那个加班的深夜。
我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到家,甩掉高跟鞋,瘫在沙发上点了份外卖。等待的间隙,我晃到洗手台前,准备卸妆。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眼袋深重,头发乱得像鸡窝。我撇撇嘴,做了个鬼脸,镜子里的那个“我”也同步撇撇嘴,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鬼脸。
一切如常。
我挤了点卸妆膏,在脸上揉搓,闭上眼冲洗。再抬头时,脸上还挂着水珠。我习惯性地对着镜子捋了捋额前湿漉漉的刘海。
就在这一刹那。
我的动作僵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镜子里的那个“我”,捋刘海的动作,比我慢了半拍。
不是明显的延迟,就像是……网络信号不好造成的细微卡顿。我放下手,死死盯着镜子。镜子里的“我”也放下手,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是错觉吗?太累了?我用力眨了眨眼,凑近镜子,几乎要贴到镜面上。镜子里的影像也凑近,五官,毛孔,甚至眼角那颗小小的痣,都和我一模一样。
我试着缓缓抬起右手。
镜子里的“我”也缓缓抬起右手。
同步的。
我松了口气,果然是错觉。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去拿毛巾。就在我转身,视线即将脱离镜面的最后一瞬,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镜子里的那个“我”,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收起的、极其僵硬的微笑。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猛地转回头!
镜子里只有我惊疑不定、略显苍白的脸。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那面镜子。
起初只是微乎其微的差异。我熬夜后眼圈发黑,镜子里的“我”黑眼圈似乎更重一些,眼白里的血丝也更密。我感冒了,鼻子不通气,镜子里的“我”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好像也深了一点点。
我安慰自己,是心理作用,是光线折射。
但情况渐渐失控。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阳光很好。我心情不错,一边刷牙一边哼着歌。镜子里的“我”也在刷牙,动作一致。可当我停下哼歌,低头吐掉泡沫再抬头时,发现镜子里的“我”,嘴唇还保持着哼歌最后一个音节的嘴型,一动不动,维持了足足两秒,才缓缓恢复正常。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墙壁。镜子里的“我”也做出后退的动作,脸上……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
我几乎能肯定,镜子里的东西,在观察我,在模仿我,并且,这种模仿正在变得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越界。
我尝试过用布把镜子遮起来。可第二天早上,那块布总是莫名其妙地滑落在地。我也试过不去看它,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尤其是在深夜,我一个人在客厅活动时,总能感觉到那面镜子方向,有道冰冷的视线黏在我背上。
我快要疯了。我把这事告诉闺蜜,她笑得前仰后合,说我恐怖片看多了。告诉同事,他们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
直到那天晚上,我洗完澡,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涂抹护肤品。因为刚沐浴完,镜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我随手抹开面前一小块区域,看着里面的自己涂抹乳液。
抹着抹着,我无意中低下头看手中的瓶子。再抬头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被我用手抹开的那一小块清晰区域里,镜子中的那个“我”,并没有低头!
它维持着低头前的姿势,手臂悬在半空,但那张脸……却正对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嘴角微微向上扯开一个极其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它在笑。
隔着那层朦胧的水汽,它的笑容模糊而扭曲,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恶意。
“啊——!”
我尖叫着,把手里的护肤品瓶子狠狠砸向镜子!
“砰!”一声脆响,瓶子砸在坚硬的镜面上,弹了回来,滚落在地。镜面完好无损,连条划痕都没有。而那一小块被抹开的区域,水汽重新弥漫上去,那个恐怖的笑容消失了,镜子里的影像恢复了“正常”,带着和我一样的惊恐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我连夜收拾了少量东西,逃到了闺蜜家。我哭着跟她说了全部细节,包括那个隔着水汽的笑容。这次,她笑不出来了,脸色发白地听完,紧紧抓着我的手。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物业投诉,要求拆掉那面镜子,或者给我换房。物业经理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听完我们的描述,打着官腔:“女士,镜子是建筑统一安装的,质量绝对没问题。您说的这些……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我们可以给您推荐一位不错的心理医生……”
求助无门。我在闺蜜家借住了几天,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工作、我的东西都在那里。而且,一种诡异的感觉缠绕着我——它会不会跟出来?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解决它。
我找了一个学物理的朋友,拐弯抹角地问他关于镜子成像的原理,有没有可能……他笑着打断我,说除非是魔法世界,否则镜子里的影像绝对是被动反射。
不是物理问题。那是什么?
我想起了乡下奶奶曾经说过的话,关于镜子,尤其是大镜子,容易“藏东西”。她说过,如果觉得镜子不对劲,可以用“古法”照一照。
死马当活马医。我翻箱倒柜,找到了奶奶当年给我的一枚老铜钱,用红绳系着,说是能辟邪。又去菜市场,跟人讨了一小碗公鸡血(被摊主当神经病瞪了许久)。
晚上,我带着铜钱和公鸡血,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了公寓的门。
屋里一片死寂。几天没人住,空气中漂浮着灰尘的味道。那面巨大的镜柜,在月光下泛着冷冰冰的光。
我走到镜子前,心脏狂跳。镜子里的“我”也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咬破自己的指尖,挤出几滴血,滴入公鸡血中混合。然后,我用手指蘸着混合的血,颤抖着,在光洁的镜面上,画下了一个奶奶说过的、最简单的驱邪符。
血红的符文在镜面上蜿蜒,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却笑不出来。
就在符文最后一笔画成的瞬间!
镜子里的那个“我”,突然扭曲了一下!
不是影像的晃动,是整个“人”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剧烈地抖动、扭曲!它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和怨毒的表情,嘴巴张大,像是在无声地嘶吼!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镜面,像是变成了水面。
以那个血符为中心,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镜子里的影像彻底模糊、破碎!
而在那荡漾的涟漪中央,一只苍白、浮肿、指甲青紫的手,猛地从镜面深处伸了出来!五指张开,疯狂地抓挠着镜面内侧,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声!
它想出来!
它想突破那面镜子!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打翻了旁边的凳子。
那只手抓挠了十几秒,似乎力量不足,又或者被什么限制着,慢慢地、不甘地缩回了涟漪深处。
镜面的涟漪渐渐平息。
血红的符文还在。
镜子里的影像恢复了。
还是我的样子。
但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不同。
镜子里的那个“我”,脸色是一种死气的青白,眼神冰冷麻木,而它的嘴角,正以一种人类无法做到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再次向上勾起,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洞悉一切的狞笑。
它的口型,无声地张合,清晰地传递出两个字:
“谢……谢……”
它在谢我什么?谢我用了血?谢我……帮它打破了某种束缚?
我彻底崩溃了。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公寓。押金、房租、里面的东西,我全都不要了。我甚至不敢再住任何有巨大镜子的房子。
我得了严重的恐镜症,看到任何能反光的东西都会心惊肉跳。
心理医生说我受了严重的精神创伤,需要长期治疗。
但我知道,那不是创伤。
那是事实。
直到今天,我偶尔还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自己站在那面镜子前。
而镜子里的那个“我”,不再模仿。
它只是静静地站着,用那双冰冷死寂的眼睛看着我,嘴角挂着那抹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狞笑。
仿佛在说:
“我还在学。”
“很快……就不用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