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陈家坳,有个顶顶晦气的行当——给死人穿寿衣。干这活儿的,是我三叔公。他无儿无女,沉默寡言,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蓝布衣,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混合着樟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他的家,也是他的“工作室”,在村尾最偏僻的角落,孤零零一座老屋,村里小孩都不敢靠近。
我小时候调皮,有一次和玩伴打赌, dared 溜进三叔公的院子。堂屋没锁,里面光线昏暗,靠墙摆着一口口黑漆或暗红的棺材,散发出森然寒气。最吓人的是墙角一个挂着黑布帘的里间,帘子没拉严实,我瞥见里面横着一条窄板凳,上面似乎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一只青白色的、布满老年斑的手垂落下来,指甲又长又灰……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逃出来,病了好几天,从此对三叔公和他那屋子,充满了无法磨灭的恐惧。
今年开春,九十三岁的太奶奶走了。她是喜丧,走得安详。操办后事,自然得请三叔公。给太奶奶净身、穿戴整齐,是大事,族里要有人在一旁守着,算是尽孝,也是监督。不知怎么的,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这个刚从城里回来、被认为“阳气旺”的长孙头上。
我是一万个不情愿,但看着父母和其他叔伯恳求又带着忌讳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跟着三叔公,再次走进了那座几十年未曾踏足的老屋。堂屋里的棺材似乎更多了,那股熟悉的、阴冷陈腐的气息也更加浓重。里间的黑布帘这次完全掀开着,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光线惨白。
太奶奶的遗体已经抬了过来,静静躺在那张窄板凳上,盖着崭新的白布。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木匣,里面是一套折叠整齐的、深紫色缎面的寿衣,一双软底布鞋,还有袜子和帽子。
三叔公看了我一眼,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只沙哑地说了一句:“看着点,别出声。”便转身去准备热水和毛巾。
我紧张地站在门口,手脚冰凉,眼睛不敢往板凳上看,只死死盯着地面斑驳的青砖。
三叔公开始给太奶奶净身。他的动作熟练、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屋子里只有毛巾搅动水声和他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空气中弥漫开香皂和热水的气味,暂时驱散了些许阴冷。
净身完毕,该穿寿衣了。这是最关键,也最需要力气的一步。人死后僵硬,穿衣服格外费劲。
三叔公拿起那件深紫色的寿衣,展开。绸缎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将寿衣套向太奶奶的手臂。
就在这时,屋外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怪风,猛地吹开了虚掩的堂屋门,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与此同时,里间那盏本就昏暗的白炽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啊!”我吓得低呼一声,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黑暗中,只有三叔公那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他似乎并没有慌乱。
“站那别动。”他沙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异常清晰。
我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比刚才更甚。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三叔公似乎摸出了火柴,“嗤”一声轻响,一小簇火苗亮起,点燃了旁边柜子上的一盏老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他举着煤油灯,凑到太奶奶遗体旁,继续穿衣。灯光昏暗,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太奶奶的脸在光影交界处若隐若现,那平日里慈祥的皱纹,此刻看来竟有几分僵硬和诡异。
三叔公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慢,也更……吃力了些。他提着寿衣的领口,往太奶奶头上套,那原本应该顺滑的动作,却遇到了阻力。
寿衣的领口,卡在了太奶奶的额头,怎么也套不进去。
三叔公停下手,眉头紧紧皱起,凑近了些,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查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开太奶奶额前的银发。在那布满皱纹的额头正中央,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几个极其细微的、扭曲的暗红色斑点,像是……某种符文?还是……尸斑的异变?
三叔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转头,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惊悸?
“你!”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过来!按住她的脚!”
我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转身逃跑,但双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在三叔公那慑人的目光下,我颤抖着,一步一步挪到板凳尾端,伸出手,按在了盖着白布的太奶奶脚踝位置。
隔着一层布,依然能感觉到那僵硬、冰冷的触感。
“用力!别松手!”三叔公低吼一声,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寿衣的两襟,猛地用力往下一扯!
“刺啦——!”
一声轻微的、像是布料撕裂又像是皮肉分离的怪响!
那件深紫色的寿衣,终于被他硬生生套了下去!
就在寿衣覆盖住太奶奶身体的一刹那,我清晰地感觉到,手底下那冰冷僵硬的脚踝,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我“嗷”一嗓子松开手,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
三叔公也像是耗尽了力气,踉跄了一下,扶着板凳才站稳。他喘着粗气,脸色灰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盯着穿上寿衣的太奶奶。
煤油灯的光晕下,那身深紫色的寿衣似乎格外合身,将太奶奶的遗体衬托得……甚至有了几分诡异的“生气”。但她额头那几个暗红色的斑点,却在寿衣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刺眼。
三叔公颤抖着手,拿起旁边的寿帽,迅速戴在太奶奶头上,遮住了那个斑点。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今……今天的事,”三叔公缓缓开口,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也冰冷到了极点,“出去后,跟谁也别说。一个字……都别提。”
他浑浊的眼睛转向我,那里面不再是严厉,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遍体生寒的东西。
“尤其是……你太奶奶额头上的……‘锁’。”
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我怎么回的家,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三叔公那最后的目光,和那句关于“锁”的诡异话语。
太奶奶顺利下葬了。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害怕黑暗,害怕独处,尤其害怕看到任何深紫色的东西。夜里总是梦见那间昏暗的屋子,那盏跳动的煤油灯,和太奶奶额头上那几个扭曲的暗红斑点。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几天后,我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几个婶娘闲聊,说起太奶奶年轻时的一些往事。一个远房婶娘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听说老太太年轻时,跟人争过一口‘活气’,好像还用了什么不干净的法子,才赢了对方,活了下来……”
“活气”?不干净的法子?
我猛地想起三叔公说的那个“锁”!
难道……太奶奶能活到九十三,并非自然?她额头上那个“锁”,是锁住了别人的“活气”,还是……锁住了她本该离体的魂魄?!
那天的“换寿衣”,卡住的不是衣服,而是……那个“锁”?三叔公强行穿上的,不仅仅是寿衣,而是……某种打破禁忌的后果?!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额头。
光滑一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惊动”,就永远不会真正平息。
那天下午,我触碰到的,不仅仅是太奶奶冰冷的脚踝。
我还碰到了……那个被“锁”住的、纠缠了几十年的……另一个存在的怨念。
它现在……在哪里?
还在那身深紫色的寿衣里?
还是……已经跟着那声诡异的“刺啦”声,被释放了出来?
我不敢再想下去。
只希望三叔公那最后一扯,真的把一切都“盖”住了。
但夜深人静时,我总能感觉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深紫色的冰冷视线,不知从何处,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