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陈家坳,背靠大山,面朝黑水河,是个闭塞又守旧的地方。村里人最看重的,除了田地收成,就是祖坟风水。据说我们陈家的祖坟,是清朝末年一位游方风水先生亲自点的穴,叫“青鸾衔珠”,能保后代人丁兴旺,福泽绵长。祖坟旁,不知何年何月,长出了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枝桠虬结,形似鬼爪,连村里最淘气的孩子都不敢靠近。
太爷爷陈满囤,是族里最年长的长辈,也是祖坟最忠实的守护者。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祖坟冒青烟,后代才有饭吃。谁要是敢动祖坟一草一木,老祖宗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黑水河发了大水,浑浊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冲垮了河堤,也冲刷着靠近河岸的陈家祖坟。一天夜里,伴随着轰隆的雷声和倾盆大雨,祖坟边缘的一座老坟(据说是明朝一位老祖奶奶的)塌陷了一角,露出了黑黢黢的洞口。
第二天雨停,太爷爷带着族人去查看,看到那塌陷的坟洞,气得胡子直抖,连声骂着“不肖子孙,惊扰先人”。他立刻组织人手准备修缮。就在清理塌陷的泥土时,有人从松动的棺椁旁边,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梳妆匣。
匣子不大,一尺见方,通体是暗沉沉的紫黑色,木质坚硬如铁,上面雕刻着繁复无比的花纹,不是常见的花鸟鱼虫,而是一种扭曲的、从未见过的蔓草和眼睛的图案,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匣子没有锁,只有一个同样材质的小小搭扣,扣得紧紧的,像是焊死了一般。匣子表面布满干涸的淤泥,却隐隐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太爷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一把夺过梳妆匣,厉声喝道:“这东西不吉利!是坟里的阴物,沾不得活人阳气!赶紧填土,把这晦气东西埋回去!”
族人们面面相觑,虽觉得太爷爷反应过度,但也不敢违逆。就在大家准备动手时,村里有名的二流子陈癞子挤了进来。陈癞子游手好闲,嗜赌如命,欠了一屁股债,正愁没处弄钱。他盯着那古朴的梳妆匣,眼睛滴溜溜乱转,心想这老东西看着年头不短,说不定是个值钱的古董。
“满囤爷,”陈癞子嬉皮笑脸地说,“这东西埋在土里也是浪费,不如让我拿去城里看看,说不定能换几个钱,给祖宗修坟也体面点不是?”
“放屁!”太爷爷勃然大怒,“这是老祖宗的东西,你敢动?小心遭报应!”
陈癞子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当天晚上,他趁着月色,偷偷溜回祖坟,从尚未完全填实的塌陷处,又把那个梳妆匣给刨了出来,藏在了怀里。
陈癞子得了梳妆匣,心里美滋滋的,连夜跑回了自己那间破败的土坯房。他关紧门窗,就着昏黄的油灯,迫不及待地研究起来。匣子很沉,触手冰凉。他用力去掰那个搭扣,纹丝不动。又找来锤子凿子,想强行撬开,可那木质坚硬异常,凿子只能在上面留下几道白印。
“他娘的,什么鬼东西!”陈癞子骂骂咧咧,折腾了半宿,累得满头大汗,匣子却依旧紧闭。他泄气地把匣子往墙角一扔,倒头就睡。
怪事,就从那一夜开始。
陈癞子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一个穿着古代衣裙、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镜子前,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梳着那头长得吓人的黑发。梳子划过头发的声音,“沙……沙……沙……”,在死寂的梦里清晰得可怕。那女人从不回头,但陈癞子能感觉到,她在透过面前那面模糊的铜镜,死死地盯着他。
第二天醒来,陈癞子觉得浑身乏力,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他起初没在意,只当是昨晚太累。可接下来几天,噩梦不断,而且越来越清晰。他开始听到那梳头的声音,不仅仅在梦里,有时在深夜醒来,那“沙沙”声仿佛就在他的窗外,或者……就在他的屋里。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发现自己掉头发掉得厉害,枕头上、地上,到处都是他油腻的头发。而他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灰败,眼窝深陷,印堂发黑。
陈癞子害怕了,他想把梳妆匣扔回祖坟。可当他走到墙角,却发现那匣子似乎……变沉了。而且,那原本紧闭的搭扣,不知何时,竟然自己松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从缝隙里,隐约飘出一股极其淡的、混合着陈年脂粉和泥土腥气的怪异香味。
他吓得不敢再碰,连滚爬爬地跑去找太爷爷,哭喊着认错,求太爷爷救他。
太爷爷看着陈癞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听他断断续续说了经过,气得浑身发抖,连连跺脚:“造孽啊!造孽啊!跟你说了那是阴物,碰不得!那里面装的,不是胭脂水粉,是老祖宗镇住的脏东西!”
原来,那梳妆匣里封着的,并非寻常物件。据族里极隐秘的口耳相传,明朝那位老祖奶奶,死得蹊跷,怨气极重,下葬时为了防止她作祟,才请高人打造了这个特殊的梳妆匣,将她生前最心爱、也最沾染怨气的一面“照影镜”和一把“缠魂梳”封了进去,一同埋入坟中,借助祖坟的阳气和她夫君(那位明朝老祖宗)的尸骨共同镇压。如今坟茔破损,匣子重见天日,又被陈癞子这阳气浑浊、运势极低的人带回家,等于是撕开了封印的一角!
陈癞子听完,吓得屎尿齐流,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太爷爷叹了口气,到底是同宗血脉,不能见死不救。他让陈癞子立刻把梳妆匣放回去,并且准备三牲祭品,他要亲自去祖坟前向老祖宗请罪,重新加固封印。
陈癞子哪敢怠慢,连声答应。
然而,已经太晚了。
当天夜里,陈癞子家传来了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村庄。邻居们被惊醒,壮着胆子聚过去,只见陈癞子家门窗紧闭,里面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求饶声,还夹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骨头在被人一根根掰断!
没人敢进去。
第二天天亮,人们战战兢兢地撞开陈癞子的家门。
屋内一片狼藉,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那股怪异的脂粉香气。陈癞子直接挺地躺在炕上,双眼圆睁,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舌头不见了。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着,仿佛被无形的东西紧紧捆绑过。最恐怖的是,他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油光水滑,在头顶挽了一个古怪的、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发髻**。
而那个紫黑色的梳妆匣,就端放在他的枕头边。
匣盖,大开着。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匣底,残留着一些细碎的、像是骨头的粉末,和几缕干枯发黑的长发。
那股混合着脂粉与血腥的怪味,正是从空匣里散发出来的。
村里炸开了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太爷爷闻讯赶来,看到屋内的惨状和老癞子的死相,老脸煞白,仰天长叹:“冤孽……冤孽啊……镇不住了……它出来了……”
他立刻召集所有族人,严令任何人不得再靠近陈癞子的屋子,也不得靠近祖坟那个塌陷的角落。他带着几个胆大的族老,准备了黑狗血、朱砂符等物,想去祖坟前做法事,试图将那逃出来的东西重新封回去。
可当他们走到祖坟时,却发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不知何时,被人用鲜血画了一个复杂的、扭曲的符文,与那梳妆匣上的花纹极其相似!
而在那符文中央,静静地放着一面边缘破损、镜面浑浊不堪的古老铜镜,和一把齿缝间缠满了黑色长发的木梳。
镜子映照出太爷爷等人惊恐扭曲的脸。
梳子上,似乎还沾着点点新鲜的血迹。
自那以后,陈家坳就再无宁日。
夜里,总有人听到若有若无的女人哭声和梳头声。有人家养的鸡鸭一夜之间被吸干了血。更有人声称,在起雾的夜晚,看到过一个穿着古装衣裙的模糊身影,抱着一个同样模糊的、类似梳妆匣的东西,在村里飘飘荡荡,挨家挨户地,从门缝窗隙往里“看”……
太爷爷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临终前,他反复念叨着:“镜子……不能照……梳子……不能梳……它在找……找新的……替身……”
那面镜子和那把梳子,后来不知所踪。
有人说被太爷爷临死前藏起来了,也有人说,是被那东西自己带走了。
而那个空空如也的紫黑色梳妆匣,还留在陈癞子的旧屋里,没人敢去碰,也没人敢去拆那房子。每当月圆之夜,从那废弃的破屋里,似乎还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脂粉、泥土和血腥的陈旧香气。
它在等待。
等待下一个,被贪欲或好奇心吸引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