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管给死人结亲叫“阴亲”。这习俗古已有之,多是寻两具未婚夭折的男女尸骨,合葬一处,算是了却阳世一桩憾事,免得孤魂野鬼作祟。我小时候听过不少关于阴亲的诡异传闻,但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直到那年秋天,表哥李茂的意外身亡。
李茂是大舅的独子,才二十四岁,在城里工地干活时出了事故,人当场就没了。大舅一家哭得死去活来,尤其是大舅妈,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整日念叨着茂儿还没成家,孤零零上路太可怜。
下葬后没多久,大舅妈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个姓王的阴阳先生。那王师傅干瘦矮小,眼皮耷拉着,看人时目光阴恻恻的,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腐气。他在李茂坟前转了几圈,又掐指算了半天,最后对大舅妈说:“孩子年纪轻,怨气不平,一个人在下面孤单,得给他寻门亲事,安安魂。”
大舅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求王师傅帮忙张罗。王师傅沉吟片刻,说这事儿讲究缘分,得碰。他让大舅妈准备了李茂的生辰八字和一件生前常穿的衣物,便离开了。
约莫过了半个月,王师傅又来了,这次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他说找到了,邻县有个刚过世不久的姑娘,叫小翠,年纪、八字都跟李茂相合,是难得的“良配”。对方家里也同意结这门阴亲。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合葬的日子选在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民间传说,这天是给亡人送寒衣的日子,阴气最重,但也最适合操办阴婚。
那天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风里带着浸骨的凉意。两副棺椁一前一后抬到了李家祖坟旁边新选好的墓穴。李茂的棺材是黑漆的,新刷的漆色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幽光。小翠的棺材则小一些,是暗红色的,颜色旧得多,像是存放了些年头,上面还沾着些干涸的泥点子,看着有些蹊跷,但当时没人敢多问。
王师傅主持仪式,他换上了一件古怪的黑色道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些扭曲的符文。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吟唱,又像是在跟谁低语。那调子古怪得很,听得人心里发毛。仪式进行到一半,需要“通名”,就是把双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写在特制的黄表纸上,在棺前焚烧,告知天地与幽冥。
就在王师傅点燃那写着“小翠”名字和八字的黄纸时,平地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卷着纸灰打着旋儿往天上窜,那火苗也猛地蹿高,颜色竟隐隐泛着诡异的幽绿色。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王师傅眉头紧锁,嘴里念咒的声音加快了几分,才让那风渐渐平息。
我当时站在人群里,清楚地看到,那阵怪风起来的时候,新娘子那口红棺材的盖子,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翻身?我吓得一个激灵,再看时,棺材却纹丝不动,仿佛刚才只是眼花了。
棺椁入土,封土,立碑。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可怪事,就从结完这门阴亲后开始了。
先是李茂托梦。不止大舅妈,连我母亲和大舅,都陆续梦到了他。梦里的李茂不再是生前阳光的模样,而是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像是纸糊的黑色寿衣,脸色青白,眼神直勾勾的。他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表情痛苦又惊恐,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
大舅妈醒来后,心痛如绞,越发觉得儿子在下面受了委屈。
接着,是家里出现的异状。大舅家总能在深夜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很轻,像是女人穿着软底布鞋在走。有时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飘忽不定,听着年纪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幽怨。家里的狗,那条养了七八年的大黄狗,一到晚上就对着李茂生前住的那间空屋子狂吠不止,毛发倒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拉都拉不走。
更诡异的是,大舅妈放在李茂房间里的、他生前最爱吃的水果,第二天一早去看,上面总会留下几个清晰的、小小的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那牙印细密,绝不像是老鼠之类留下的。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家族里蔓延。大家都觉得,是那个叫“小翠”的新娘子有问题。
大舅再次请来了王师傅。王师傅这次来得慢吞吞,听完叙述,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地说:“新娘子初来乍到,脾气大点,闹腾些也正常。过段日子,磨合磨合就好了。”他画了几道符,让贴在家里各处,又嘱咐每月十五给双方坟前多烧些纸钱元宝,便起身要走。
我实在忍不住,追出去问他:“王师傅,那小翠……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的棺材看着不新啊。”
王师傅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阴影投在他干瘦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森。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小孩子家,别瞎打听。阴亲的事儿,成了就是成了,问多了……不吉利。”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蓝布褂子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他的回避反而让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我偷偷跑去邻县打听,费了不少周折,才在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听到了一个让我头皮炸开的真相。
那个小翠,根本不是最近才死的!她是三年前就淹死在河里了,当时才十七岁。捞上来后,家里穷,草草埋了。最近是因为她娘家弟弟要娶亲,急需一笔彩礼钱,才经人牵线,同意了这门阴亲,把那淹死三年、早已腐烂的尸骨,又给挖了出来!
而且,传闻里还说,小翠当年淹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个不明不白的胎儿!是一尸两命!
我浑身冰凉地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和大舅。全家人都吓傻了。大舅妈当场晕了过去。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王师傅支支吾吾,为什么棺材是旧的,为什么李茂在梦里那么痛苦——他这是被配了一个怨气冲天、还带着“阴胎”的煞啊!
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招祸!
就在我们惶惶不可终日,商量着是不是要悄悄起坟,把这门阴亲给退了的时候,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大舅一家早早睡下,却被一阵激烈的狗吠和某种奇怪的抓挠声惊醒。那声音,不是来自院子,而是来自……屋顶!
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尖利的指甲,在瓦片上一下一下地刮擦。
与此同时,李茂那间空锁的屋子里,传来了清晰的响动——吱呀的开门声,咚……咚……的、像是双脚并拢跳跃的声音,还有……婴儿细细的、却尖锐无比的啼哭声!
那啼哭声响彻在雷雨声中,异常清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大舅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抄起锄头,想去看看。他刚拉开堂屋的门栓,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院子!
在那一刹那的亮光中,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院子中央,浑身湿透、脸色肿胀青白的小翠,穿着一身湿漉漉的红色嫁衣,正站在那里!她的头发紧贴在脸上,滴着水,一双眼睛只有眼白,直勾勾地盯着堂屋门口。而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皮肤紫黑、蜷缩成一团的婴儿!那婴儿也睁着眼,瞳孔是全黑的,正对着我们,咧开没牙的嘴,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在她身后,李茂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穿着那身纸糊般的黑寿衣,表情扭曲痛苦,脖子上紧紧缠绕着几圈水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跟在小翠身后。
“我的……男人……孩子的……爹……跟我们……走吧……”
小翠的声音不再是幽怨的哭泣,而是变成了一种尖锐、湿冷的嚎叫,混合着风雨声,恐怖到了极点。
大舅“嗷”一嗓子,直接吓瘫在地。大舅妈更是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第二天天一亮,雨停了。院子里除了积水,什么都没有。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梦。
大舅家再也无法住人,他们连夜搬到了我家。村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那口合葬墓,再也没人敢靠近,连经过那片坟地都要绕道走。
我们请过和尚念经,请过道士做法,效果都微乎其微。李茂的托梦越来越频繁,模样也越来越惨。而村里开始有其他人家在深夜听到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啼笑,甚至有人声称看到过一大一小两个湿漉漉的黑影在村里游荡。
那门强行缔结的“阴亲”,就像一道被强行撕开的裂缝,将无尽的怨戾从地底释放了出来,纠缠着活人,不得安宁。
很多年过去了,大舅一家始终生活在恐惧的阴影里。每当夜深人静,风雨大作之时,他们仍然会条件反射般地惊醒,紧张地倾听着窗外的动静,生怕再听到那致命的抓挠声,或者那纠缠不休的湿冷嚎叫……
而那口废弃的老屋,和那座无人敢近的合葬坟,则成了我们那里最深的禁忌,无声地诉说着一段由愚昧和贪婪引发的、无法终结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