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档案馆那栋苏式老建筑,终年弥漫着一股纸张腐朽与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光线永远半明半暗,高高的窗户投下的光柱里,能看到无数尘埃精灵般飞舞。我因为要写一篇关于本地民国时期民俗的论文,几乎天天泡在不对普通公众开放的地下档案库里。
那里是时间的坟墓。一排排墨绿色的铁皮柜子顶着天花板,像一列列沉默的棺椁,里面躺着的,是这座城市的过往。
管理库房的老张是个寡言的人,脸上总没什么表情,动作慢吞吞的,像一台上锈的老机器。他对我这个唯一常来的“外人”,还算客气,但也仅限于必要的交流。
就在上周,我在库房最深处,一个积灰最厚的角落,发现了一本册子。它被随意地塞在一堆散乱的户籍档案中间,没有编号,没有目录,封面是深蓝色的土布硬壳,已经磨损得厉害,边缘露出了里面发黄的纸板。
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抽了出来。
册子很沉,纸张是那种老式的毛边纸,脆而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里面用毛笔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民国初年本城某一区的户籍信息。姓名、年龄、籍贯、职业,一丝不苟。
起初,我并没太在意,只当是又一份普通的史料。直到我随手翻了几页。
一些名字,被人用朱红色的毛笔,粗暴地圈了起来。
那红色,历经近百年,依旧鲜艳得刺眼,像刚刚凝固的血。第一个被圈注的名字是“周王氏”,旁边标注的时间是“民国六年三月初七”。我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这个信息片段(我们内部的学术网络可以访问一些旧报刊数据库)。
一条简短的讣告弹了出来:“民妇周王氏,于民国六年三月初七夜,突发恶疾,暴卒于家中,年三十有二。”
死亡日期,与册子上圈注的日子,完全吻合。
我后背升起一股凉意。巧合吗?
我颤抖着手指,继续往下翻。第二个红圈,“李福根”,时间“民国六年五月十九”。搜索结果是,此人于该日失足落水,溺毙。
第三个,“赵秀英”,时间“民国六年七月初一”。死因,难产,一尸两命。
……
我越翻越快,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陈旧脆弱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一共十七个被红圈标注的名字。十七个人。死亡时间,与圈注日期分毫不差。死因各异,但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离奇”感。
这本册子,不是在记录死亡。
它像是在……宣告死亡。
不,比宣告更可怕。那鲜红的圆圈,像是一个冰冷的判决,一个无法更改的诅咒。是谁圈注的?他或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用朱笔在这一个个鲜活的名字上,画下这终结的符号?
我不敢再想下去,猛地合上册子,那声闷响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惊人。我把它塞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炭,带着一身冷汗,逃离了那里。
接下来两天,我强迫自己不再去碰那本册子,甚至绕开那个角落。我试图用其他资料来冲淡那诡异的记忆,但没用。那十七个名字,十七个血红的圆圈,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晚上开始睡不好,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第三天下午,一种莫名强大的力量,驱使我再次走向那个角落。我说服自己,只是去看看,只是确认一下,那本册子是不是还在那里,是不是我之前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它还在。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新的灰尘,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冷汗。犹豫了很久,我还是伸出了手,把它再次拿了出来。
我直接翻到了最后有记录的那几页。前面十七个红圈依旧刺目。我松了口气,看来,那诡异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这只是……一段被封存的、毛骨悚然的历史。
就在我准备再次合上册子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最新的一页。
这一页原本是空白的。
但现在,上面有了字。
依旧是那种老式的毛笔小楷,墨迹浓黑,甚至……带着一种未干的润泽感,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
那墨迹,清晰地写着一个名字——
沈 青 禾
那是我的名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被抽干,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我的名字!在这本死亡名册上!墨迹未干!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不……不!” 我猛地回过神,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不行!不能让它留下!
我像是疯了一样,用手掌去擦,用指甲去抠,用袖口去用力地抹蹭。那墨迹仿佛真的未干,被我弄得一片模糊,黑色的墨渍和纸张的纤维混在一起,肮脏不堪,连同下面打印的表格线条都破损了。我的名字,终于看不清楚了。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脱力。手指和袖口都沾满了黑色的墨渍,还有一点……奇怪的粘腻感。
稍微平静下来一点,我抬起手,想看看蹭到了多少墨。
目光所及,却让我浑身的血液再次冻结。
我的右手食指指尖……正在变得透明。
不是错觉。不是光线问题。是真正的透明。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皮肤下面的骨骼轮廓,隐约可见。没有痛感,只有一种诡异的、虚无的冰凉,正从指尖慢慢向上蔓延。
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那透明感一点点蚕食着我的指节。我用力揉搓,掐捏,毫无作用。它就在那里,无声地发生着。
“啊——!” 我终于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连滚爬爬地冲出了档案库,甚至顾不上和外面一脸错愕的老张解释。
我直接冲进了档案馆的保安室,语无伦次地要求调看昨晚地下档案库的监控。保安认识我,看我脸色惨白、状若疯癫的样子,虽然疑惑,还是调出了录像。
时间拖动到昨晚我离开之后。空无一人的档案库,只有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画面静止,只有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动。
凌晨两点十七分。
监控画面里,出现了“我”。
是的,是我。穿着今天这身衣服,神情……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眼神空洞。我径直走向库房最深处那个角落,熟练地拿出了那本深蓝色的册子,放在旁边的阅览桌上。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
一支……毛笔。笔杆黝黑,笔尖饱蘸着浓墨。
监控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我”摊开册子,翻到最新那页空白处。然后,俯下身,用那支毛笔,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沈、青、禾。
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庄重而诡异的仪式感。
写完名字后,“我”并没有停下。而是拿起笔,开始一遍,又一遍,描摹那个“沈”字。动作机械,重复,不知疲倦。仿佛要把那个字,深深地刻进纸张的骨髓里。
我就这样,在监控画面里,描了整整大半个小时的名字。直到天边泛起微光,“我”才缓缓停下动作,将毛笔收回口袋,把册子合拢,放回原处。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转身,离开了监控范围。
保安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保安张大嘴巴,看看监控画面,又看看身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右手。
那透明的范围,已经越过了第二个指节,正缓慢地,坚定不移地,向着掌心蔓延。
冰冷的虚无感,如影随形。
那支不存在的毛笔……
那一遍遍的描摹……
我的名字,不是我写的。
但,又确实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