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老居民楼的隔音差得离谱,隔壁咳嗽一声,我这边听得真真切切,更别提那股味道了。
几乎每晚,准时在凌晨一点左右,那股浓郁的、带着点药材清苦味的肉香,就会从墙壁的缝隙,从门窗的边缘,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进来。香气醇厚绵长,像是用文火慢炖了十几个小时的老火靓汤,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起初我还挺羡慕,这邻居真会养生,大半夜的炖这么香的汤。
可时间一长,就觉得不对味了。
谁家好人天天凌晨一点炖汤?雷打不动。而且,这肉香里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那股子醇厚背后,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不像是普通的猪牛羊。
我在这住了小半年,隔壁一直空着,直到上周才搬来新住户。是个年轻女人,长得挺清秀,瘦瘦弱弱的,脸色有些苍白,不太爱说话。搬来那天东西很少,就几个纸箱子,静悄悄的。我在楼道里碰见过她一次,她低着头匆匆走过,像一抹游魂。
今晚,那肉香又准时飘来了。我正对着电脑赶一份明天就要交的设计稿,被这香味搅得心烦意乱,灵感全无。胃里空落落的,却又莫名地有点反胃。实在憋得慌,我决定下楼去24小时便利店买包烟,透透气。
推开防盗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狭窄的空间。刚走到楼梯拐角,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是隔壁那个新邻居。她正从楼下上来,低垂着头。
“不好意思。”我侧身让开。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很淡的笑意,摇了摇头。就在这短暂的照面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双手——从手腕往下,缠满了厚厚的、洁白的纱布,缠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手指的轮廓,只有纱布边缘露出的一点指尖,透着不正常的红色。
我心头一跳。这伤……怎么搞的?看起来还挺严重。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缩了缩,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没说话,加快脚步从我身边走过,掏出钥匙开了隔壁的门,“咔哒”一声,轻而快地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寂静而熄灭,黑暗笼罩下来。只有鼻腔里还残留着那股从她身上或者说从她刚开启的门缝里带出来的、更加浓郁的炖肉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满手的纱布……凌晨炖汤……
我摇摇头,试图驱散这些荒谬的联想,快步下楼。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觉得自己大概是熬夜熬出幻觉了。
在便利店磨蹭了十几分钟,买了烟和一瓶冰水,慢吞吞地往回走。刚走到我们那层楼,声控灯亮起,却看见那个邻居居然还站在她自家的门口,并没有进去。
她背对着我,面朝着她那扇深红色的防盗门,一动不动,像个雕像。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脸上还是那种苍白而略显空洞的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切?她往前挪了一小步,那双缠满纱布的手端着一个粗陶碗,递到我面前。
“刚炖好的汤,”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脸上努力维持着那种不太自然的笑意,“很补的……要尝尝吗?”
那碗汤就这么突兀地递到了我的眼前。乳白色的汤汁,表面浮着几点金色的油星,几颗红色的枸杞沉沉浮浮,浓郁的香气几乎是霸道地直往我鼻子里钻,比我在房间里闻到的要具体、真切得多。
我的胃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是饿,但更多的是某种生理性的排斥。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碗汤上。
汤汁浓稠,晃动着微光。
就在几颗枸杞旁边,靠近碗沿的地方,漂浮着一个东西。
一小片,弧形的,带着点微微的粉白色,边缘似乎有些不规则的断裂痕迹。
那形状、那质地……
我猛地瞪大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
那……那分明是半片人类的指甲!带着甲床上那点特有的粉白色!它静静地浮在乳白色的汤汁里,像一具微缩的、溺毙的尸体。
“啊!”
我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古怪的气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震得头顶的声控灯都晃了晃。
女人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那双原本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那片空洞似乎在扩大,深不见底。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专注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浑身汗毛倒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布料。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离开这里!马上!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自己的房门,手指抖得不像话,钥匙串哗啦啦乱响,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专注的视线,一直钉在我身上。
终于,钥匙插进去了,用力一拧,推开房门,闪身进去,“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门撞上,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
门外,一片死寂。
她没有敲门,没有离开的脚步声,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那半片指甲的影像,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我冲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惊惶失措、毫无血色的脸,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我俯下身,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味在口腔里蔓延。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开着房间里所有的灯,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隔壁安静得出奇。那股炖肉的香气,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后半夜,我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做起噩梦来。梦里全是那碗乳白色的汤,在不停地翻滚,沸腾,里面浮浮沉沉的,不再是枸杞,而是无数片断裂的、带着血丝的指甲,它们互相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刺得眼睛发疼。是公司同事打来的,问我怎么还没到,有个紧急会议。
我挣扎着爬起来,头痛欲裂。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白天了,应该……没事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小心翼翼地往外看。
楼道里空无一人,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射进来,落下斑驳的光斑。隔壁的房门紧闭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仿佛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我犹豫再三,还是不敢从那边下楼,选择了另一侧平时很少走的消防通道。脚步虚浮地走到小区门口,恰好碰到住在隔壁单元一位比较面熟的王阿姨买菜回来。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脚步,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王阿姨,早。您知道我们那单元新搬来的邻居吗?就住我隔壁那个年轻女的。”
王阿姨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惋惜的神色:“哦,你说小曼啊?唉,可怜的孩子……”
她压低了声音:“听说她之前是在哪个餐馆打工,结果后厨出了事故,整个右手不小心伸进了高速运转的绞肉机里……啧啧,手指头当场就没了,据说找到的时候都……不成样子了。赔了点钱,但人也废了,受了很大刺激,精神有点……不太稳定。她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人了,就自己搬到这里来了。”
绞肉机……手指……没了……
王阿姨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冰凉。
所以,那纱布下面,是残缺的手掌。
所以,那汤里的指甲……
我再也忍不住,冲到旁边的绿化带边上,扶着树干,剧烈地呕吐起来,把胃里所剩无几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
那天我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工作效率极低,被主管训了几句也毫无反应。下班时间一到,我第一个冲出了公司。
我不敢回家。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去了朋友家,编了个理由借宿一晚。朋友看出我状态不对,但也没多问。
躺在朋友家客房的床上,我依然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那碗汤,那片指甲,还有邻居小曼那双直勾勾的、空洞的眼睛。
接下来几天,我如法炮制,要么借口加班睡在公司,要么去朋友家蹭住。我甚至开始偷偷联系中介, looking for 新的房子。这个家,我是一天也不敢回去了。
直到周五晚上,我因为一份忘带的紧急文件,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去一趟。我特意选了个人流量比较大的时间点,晚上八点多。
我蹑手蹑脚地走上楼,祈祷着不要碰到她。楼道里很安静,隔壁的房门依旧紧闭。
然而,当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自家房门,准备闪身进去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门口放着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陶瓷炖盅,就是餐馆里用来炖汤的那种。炖盅旁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片东西。
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那些东西反射着微弱的、类似贝壳般的莹白光泽。
是指甲。看形状和大小,似乎是……小拇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它们被洗得很干净,排列得一丝不苟。
我的目光凝固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
隔壁那扇深红色的防盗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了一道幽深的缝隙。
门缝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以及,一只布满血丝、正透过门缝,静静凝视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