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清河镇有个古怪行当——秤骨司。
镇上最后一位秤骨人,是年过花甲的秦老爷子。据说他能用一杆祖传的阴阳秤,称量死者的魂魄轻重,断其往生机缘。
“骨重者入轮回,骨轻者化孤魂。”这是秤骨行当的老话。
我叫秦明,是秦老爷子的孙子。那年爹娘染上时疫双双离世,我才不得不从省城回到这个偏僻小镇,接手这看似不祥的祖业。
“记住三条规矩。”爷爷将一杆乌黑的骨秤递到我手中,秤杆上密密麻麻刻着我看不懂的符文,“第一,枉死者不称;第二,无主尸不称;第三,子时过后,绝对不准开秤。”
我心有抵触,却别无选择。
秤骨司的后院有一间从不让人进的称骨堂,那里供奉着秦家祖传的阴阳秤。每逢有人去世,家属便会请爷爷前去称骨,判定该厚葬还是从简。
直到那个雾霾沉沉的清晨,镇上首富赵家的独子赵天赐暴毙而亡。
赵家派人来请时,爷爷正卧病在床。
“回了吧...今日忌开秤...”爷爷咳嗽着,脸色灰败。
赵老爷却不依不饶:“秦老爷子,小儿死得蹊跷,若不知其骨重,如何安葬?若因此惹来祸端,您担待得起吗?”
爷爷长叹一声,目光落在我身上:“让明儿去吧。”
我惊得后退:“爷爷,我不会啊!”
爷爷从枕下摸出一本泛黄的古籍《秤骨经》:“按书上说的做,一步都不能错。记住,称骨时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半途而废。”
我本想拒绝,但赵家仆从虎视眈眈,爷爷又病体沉重,只得硬着头皮接过书和那杆阴阳秤。
称骨堂阴暗潮湿,正中摆着一张石台,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器具。最引人注目的是屋顶垂下的一根铁链,末端挂着一个巨大的铁钩。
我翻开《秤骨经》,找到“称骨篇”。书中记载,称骨需经三步:净骨、悬骨、称骨。
净骨,即以特制药水擦拭尸体,去除尘世浊气。
我按照配方,从墙边的架子上取下一罐黑色药水,用白布蘸取,轻轻擦拭赵天赐冰冷的身体。他的尸体僵硬,面色青紫,似是窒息而死。
药水触尸即渗,尸体表面泛起一层诡异的油光。
悬骨,即以铁钩穿尸,悬挂于秤。
这是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步。按照书上的图示,我需要用那铁钩穿过尸体的腋下,将尸体悬于秤钩之上。
我咬紧牙关,颤抖着举起铁钩。就在铁钩触碰到尸体的瞬间,一阵阴风吹过,称骨堂的门砰然关闭!
我心头一惊,却不敢停顿,用力将铁钩穿入尸体腋下。奇怪的是,尸体竟轻如无物,我毫不费力就将他悬挂在了阴阳秤上。
称骨,即开秤称魂,断其轻重。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托起阴阳秤。秤杆上的符文在昏暗的灯光下隐隐发光。
“魂归魂,土归土,阴阳两隔,秤断轻重...”我念诵着书上的咒语,慢慢调整秤砣。
就在这时,我明显感觉到秤杆另一端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我强忍恐惧,继续称量。当秤杆终于平衡时,我低头看向秤星——骨重三钱七分。
《秤骨经》记载,骨重四钱以上者可入轮回,三钱至四钱需做法事超度,三钱以下则魂飞魄散。
赵天赐的骨重,恰在超度与魂散之间。
我正犹豫该如何判定,突然秤杆剧烈抖动起来,秤砣“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弯腰去捡秤砣。
就在我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悬挂的尸体——赵天赐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得倒退几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再定睛看去,尸体的眼睛依然紧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我深吸几口气,捡起秤砣,准备重新称量。
这一次,秤杆平衡时,我惊骇地发现骨重变成了二钱九分——已入魂散之境!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一次称骨,两种结果,这是《秤骨经》中记载的大忌,意味着死者魂魄有异,非寻常往生。
我不敢迟疑,匆匆将尸体放下,收拾好器具,几乎是逃出了称骨堂。
“如何?”赵老爷急切地问。
我犹豫片刻,终究没敢说出实情:“骨重三钱六分,需做法事超度。”
赵老爷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做几天法事?”
“七七四十九天。”我信口胡诌,只想尽快打发他离开。
赵老爷脸色一变,却没再多问,命人抬着尸体离去。
那晚,我做了个噩梦。梦中,赵天赐被铁钩悬挂在半空,七窍流血,厉声质问:“为何不实话实说?为何?”
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窗外,隐约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赵家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不好了!我家老爷...老爷他死了!”
我心头一沉,随仆人赶到赵府。
赵老爷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双目圆睁,面色惊恐。更诡异的是,他的尸体轻如鸿毛,两个壮汉竟抬之不动!
我忽然想起《秤骨经》中的记载:尸重异常,必有妖孽。
“昨晚府上可有什么异常?”我问赵府管家。
管家支支吾吾,最终道出实情:原来赵天赐并非暴病而亡,而是因调戏良家妇女,被人失手打死。赵老爷为保全儿子名誉,才谎称暴毙。
我恍然明白,赵天赐骨重异常,是因为他死得冤枉!
按照秦家规矩,枉死者不称,因其怨气未散,称之必生祸端。我破了规矩,果然招来灾祸。
回到秤骨司,我将一切告诉爷爷。
他听后长叹一声:“明儿,你惹上大麻烦了。赵天赐怨气未散,又经阴阳秤称骨,已成‘秤鬼’,必会寻仇。”
“秤鬼?”我脊背发凉。
“被阴阳秤称过魂魄的枉死者,化为厉鬼,可附身于任何接触过秤的人。”爷爷面色凝重,“它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当夜,爷爷拖着病体,在称骨堂布下辟邪阵法。我则按照他的指示,手持桃木剑,守在堂内。
子时将至,阴风骤起。
称骨堂的门无风自开,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正是赵天赐!
不,此时的他已经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厉鬼。他的腋下还挂着那根铁钩,每走一步,都有黑血滴落。
“为什么...不说实话...”他嘶吼着,声音如同铁器摩擦,“若你如实相告,我本可安息...”
我惊恐后退,手中的桃木剑不住颤抖。
“秤骨人...都该死...”赵天赐的鬼魂猛地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爷爷从暗处冲出,将一道符咒贴在鬼魂额上。
鬼魂发出凄厉的惨叫,身形扭曲。
“明儿,快!用阴阳秤称他!”爷爷大喊,“这是唯一制服秤鬼的方法!”
我慌忙抓起阴阳秤,却想起爷爷的告诫:子时过后,绝对不准开秤。
“快!”爷爷已被鬼魂震飞,口吐鲜血。
我不再犹豫,举起阴阳秤,念动咒语。
诡异的是,这一次秤杆毫无反应,仿佛失效了一般。
“没用的...”赵天赐的鬼魂狞笑,“我已成秤鬼,阴阳秤再也称不出我的轻重...”
爷爷挣扎着爬起,苦笑道:“我忘了...秤鬼已超脱阴阳,不在五行...”
“那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爷爷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只有一个办法——以身为饵,引他入瓮。”
不等我反应过来,爷爷已掏出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鲜血顿时涌出。
“秤鬼嗜血,尤其是秤骨人的血...”爷爷惨笑,“明儿,记住,我死后,将我的尸体挂在铁钩上,用阴阳秤称骨...”
“不!”我惊呼。
但为时已晚,赵天赐的鬼魂已被鲜血吸引,猛地扑向爷爷。
一阵刺目的红光过后,爷爷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我悲痛欲绝,却知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按照爷爷的遗言,我将他的尸体悬挂在铁钩上,举起阴阳秤。
这一次,秤杆有了反应。当秤杆平衡时,我震惊地发现——爷爷的骨重,竟然是零!
《秤骨经》记载,骨重为零者,非生非死,超脱轮回。
就在这时,爷爷的尸体突然睁开眼睛:“明儿,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吓得差点丢掉手中的秤:“爷爷...你...”
“秦家秤骨人,代代如此。”爷爷的声音平静得不似死人,“我们并非真正的活人,而是阴阳的守护者。只有当上一任秤骨人‘死亡’,新任才能真正继承阴阳秤的力量。”
他从铁钩上轻松跃下,腋下竟无半点伤痕。
“那赵天赐...”我困惑不已。
“他不过是试炼你的工具。”爷爷抬手一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赵天赐的鬼魂仍在那里,但不再狰狞,而是面带微笑,随即化作青烟消散。
“这...这一切都是假的?”我难以置信。
爷爷摇头:“半真半假。赵天赐确实死了,但他的魂魄早已安息。你所见所闻,部分是真实,部分是你的心魔。”
他指着地上的《秤骨经》:“现在,你再翻开这本书看看。”
我迟疑着拾起书,惊讶地发现书页上的内容全变了。原本的“称骨篇”变成了“称心篇”,记载的是如何称量人心的善恶轻重。
“阴阳秤,秤的不是魂魄,而是人心。”爷爷语重心长,“秦家世代守护的,不是亡魂的安宁,而是世道的公正。”
他将阴阳秤郑重地交到我手中:“从今天起,你才是真正的秤骨人。”
我接过这杆沉甸甸的秤,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何爷爷总是能断案如神,为何镇上人有纠纷都来找他评判——原来他秤的,从来都是人心。
数月后,镇上来了个外乡富商,欲强占百姓田地。我受邀前去调解。
众人不解,为何秤骨人会管这等闲事。
我微微一笑,取出阴阳秤,对富商道:“阁下可敢让我称一称心?”
富商嗤之以鼻,却也好奇,应允了。
当我念动咒语,调整秤砣时,秤杆剧烈晃动,最终显示——心重不足一钱。
《秤骨经》云:心轻于一钱者,非人也。
富商见状,面色大变,当夜便收拾行装离开了清河镇。无人知道,那晚他亲眼看见了什么。
只有我知道,当人心中的恶超过善时,阴阳秤便会映出他内心最恐惧的景象。
自此,我成了清河镇真正的秤骨人。不再称尸,而称人心。
每逢月圆之夜,我仍会梦见赵天赐和爷爷。不同的是,赵天赐不再狰狞,爷爷也不再严肃,他们都对我微笑,仿佛在认可我的成长。
而我最警惕的是,下一个月忌日,又会有怎样的“秤鬼”出现,考验我的判断。
阴阳秤的秤杆永远平衡,正如世间的善恶,永远在微妙地较量。
秤骨人的使命,就是不让任何一方,轻易地压倒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