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宅的大厅里,挂着一面等人高的古镜,据说是明朝传下来的。镜框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家族有个规矩:每月初一,必须用红布将镜子盖起来,直到第二天天亮才能揭开。
小时候我问奶奶为什么,她总是摸着我的头说:“镜子里住着咱们家的守护灵,初一要让它休息。”
三年前,奶奶去世了。临终前,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记住,永远不要在午夜照镜子,更不要在镜前喊自己的名字。”
我继承了这栋老宅。头两年,我都严格遵守着奶奶定下的规矩。直到上个月初一,我加班到深夜,疲惫地回到家,完全忘记了遮盖镜子的事。
经过大厅时,我无意中瞥了一眼镜子,吓得差点叫出声——镜中的我倒映竟然慢了一拍。我抬手,镜中的手缓缓抬起;我转身,镜中的身影迟钝地跟着转动。
更诡异的是,镜中我的身后,隐约站着一个人影。
我猛地回头,大厅空无一人。再看向镜子,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了。
我以为是自己太累眼花了,便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滴水声吵醒。循声走到大厅,发现镜子下方有一小滩水渍,而镜面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有人对着它呼吸过。
我这才想起昨晚忘记盖镜子了,连忙取来红布将镜子盖好。
那天之后,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家里的物品总在夜里移位。明明睡前放在书桌上的笔,早上会出现在餐桌上;冰箱里的食物会莫名减少;有时我半夜醒来,会听见大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开始在镜子里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有一次我刷牙时,无意间抬头,发现镜中的我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而我明明面无表情。还有一次,我在镜中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穿古装的女人,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我决定去问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九叔公听完我的描述,脸色变得凝重:“你奶奶没告诉你那面镜子的来历?”
我摇头。
九叔公叹了口气:“那面镜子不是守护灵,是镇物。里面封着你的一位祖先。”
“为什么要把祖先封在镜子里?”
“因为她不是普通的祖先。”九叔公压低声音,“她是双胞胎。”
九叔公告诉我,明朝末年,我家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姐姐叫婉清,妹妹叫婉清。没错,她们同名。这在当时是大忌,因为传说双胞胎共用一个魂魄,同名会导致魂魄不稳。
“后来呢?”
“后来婉清病了,怎么都治不好。请来的道士说,必须把她的魂魄封在镜子里,否则她会把妹妹的魂魄也带走。”九叔公说,“从那以后,那面镜子就成了镇物,每月初一要让它‘休息’,其实是加固封印。”
“那为什么不能在镜前喊自己的名字?”
“因为镜中的婉清会以为是喊她,她会...回应。”
我听得脊背发凉。
当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穿明制马面裙的女子站在镜前,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婉清...婉清...”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站在大厅里,就站在那面镜子前。红布不知何时滑落在地,镜面映出我惊恐的脸。
而镜中的我,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不属于我的微笑。
“终于...”镜中的“我”开口了,声音轻柔而陌生,“等到你了,婉清。”
我吓得连连后退:“我不是婉清!”
“不,你就是婉清。”镜中的“我”缓缓抬手,贴在镜面上,“我们本就是一体,是那些愚蠢的后人将我们分开的。”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一只手从镜中伸出,苍白,冰冷,指甲上还点着古典的蔻丹。
我转身想跑,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
那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回来吧,婉清。回到镜中来,我们本该在一起。”
我拼命挣扎,忽然想起九叔公的话:“叫她的名字!叫真正的婉清!”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婉清!放开我!”
镜中的手猛地缩回,镜面剧烈震动,那个古装女子的身影在镜中一闪而过。
我瘫软在地,大汗淋漓。
第二天,我请来九叔公做法事。九叔公在镜前摆上香案,念诵咒语。镜中的女子时隐时现,表情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就在法事进行到一半时,镜面突然炸裂,碎片四溅。九叔公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不行,她的执念太深了。”
我看着满地的碎片,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个古装女子。这次她没有站在镜前,而是坐在一座古式的绣楼里,轻轻哼着歌。
“你为什么不肯回来?”她抬头看我,眼中含泪,“我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我不是婉清。”我坚定地说,“我是林晓薇,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
她凄然一笑:“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婉清?轮回转世,改头换面,魂魄却不会变。”
我愣住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面小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我的前世今生——明朝的婉清,民国的女学生,建国后的纺织女工...一直到现在的我。
“看见了吗?”她轻声说,“我们一直在轮回,却永远不能完整。因为有一半的魂魄,一直被囚禁在这面镜子里。”
我醒来时,泪流满面。
我决定不再逃避,而是面对这个困扰家族几百年的问题。
我请九叔公帮忙,举行了一场特殊的仪式。不是封印,而是超度。
仪式上,我站在镜前,轻声呼唤:“婉清,我来了。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一部分,就让我们和解吧。”
镜中浮现出那个古装女子的身影,这次她的表情平静而哀伤。
“我累了,”她说,“几百年的等待,太累了。”
“那就放下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摇摇头:“我走不了。除非...你愿意接受我。”
我犹豫了。接受她意味着什么?我会变成另一个人吗?还是会消失?
但看着她哀伤的眼神,我做出了决定。
“好,我接受你。”
镜中的女子微微一笑,身影渐渐变淡,化作点点荧光,飞入我的体内。
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完整感,仿佛一个缺失已久的部分终于归位。
现在,那面古镜还挂在大厅里,但它不再需要红布遮盖。镜中的倒映和我完全同步,再也没有延迟,再也没有诡异的微笑。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不自觉地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那调子婉转悠扬,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年代传来。
而我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沧桑。
但我并不害怕。
因为我知道,那不是附身,不是侵占。
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