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堂屋的角落里,一直摆着一张太师椅。
那是张老掉牙的椅子,据说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紫檀木的料子,沉得吓人,雕花繁复,但漆面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纹。坐垫是硬木板的,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早已褪色发黑的绒布。
打我记事起,家里人就从不坐那张椅子。它像个被遗忘的贵族,孤零零地待在角落,积着薄灰。小时候我问奶奶,为啥不坐那椅子,看着挺气派的。奶奶正在灶台边忙活,头也没抬,只用围裙擦着手,含糊地说:“那椅子啊,认生,只认老主人。”
我不懂,只觉得大人们古里古怪。
后来我长大,去城里读书、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老家。堂屋那老椅子,也渐渐被我忘在了脑后。
直到去年,奶奶去世了。我回去奔丧,处理完后事,父母决定搬到城里和我同住,老家的房子便空了出来,打算日后处理。收拾东西时,我又看到了那张太师椅,它依旧沉默地待在角落,仿佛时光在它身上停滞了。
“这老古董怎么处理?”我问父亲。
父亲看着那椅子,眼神有些复杂,沉吟了一下,说:“你太爷爷坐过的,传了好几代了,扔了可惜。你城里新房不是有个书房吗?搬去吧,当个摆设,也有点老家的念想。”
我看了看那椅子,虽然旧,但木质和雕工确实不错,有种沧桑的美感,便点头同意了。
搬运的时候,两个壮实的搬家工人都嘀咕这椅子死沉。到了城里公寓,我把它擦洗了一番,放在了书房的窗边。阳光照在斑驳的漆面和暗沉的木料上,它似乎焕发出一点生机,与周围现代的书架、电脑桌形成一种奇特的混搭,倒也别致。
起初几天,相安无事。
第一个不对劲,是从一个周末的下午开始的。
那天我在书房赶一份报告,写得头昏脑涨,便起身活动筋骨,下意识地就想往那太师椅上坐。
屁股刚要沾到那冰冷的硬木板,一个激灵,我猛地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坐下的瞬间,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极其强烈的排斥和心悸感,仿佛身体在本能地抗拒。好像那椅子上……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坐上去。
我皱着眉,绕着椅子走了两圈。它静静地待在那里,除了旧,看不出任何异常。我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奶奶那句“认生”的话在我潜意识里作祟吧。
但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以至于我最终也没敢再尝试坐上去。
又过了几天,我夜里加班,到书房找一份资料。推开书房门,没开大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余光透进来,房间里影影绰绰。我摸黑走向书桌,眼角余光似乎瞥见,窗边那个太师椅的轮廓……动了一下?
我猛地停下脚步,按下墙上的开关。
顶灯亮起,书房一览无余。太师椅好好地待在原地,纹丝不动。
是影子造成的错觉?我心里有些发毛。
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那段时间工作压力大,我睡眠不好,半夜容易醒。一天凌晨,大概两三点钟,我迷迷糊糊地起来上厕所。经过书房时,我鬼使神差地朝里面看了一眼。
书房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
但就在那片黑暗中,我清晰地看到,那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形的黑影!
那影子轮廓模糊,看不清细节,但能分辨出是个人形,似乎还是个老人的姿态,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朝着窗户的方向。
我吓得瞬间清醒,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我猛地按亮走廊的灯,一把推开书房门!
灯光驱散黑暗,椅子上空空如也。
只有窗外微弱的光,在地上投下椅子扭曲的影子。
我心跳如鼓,打开书房所有灯,仔细检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难道又是错觉?连续两次错觉?
我睡不着了,坐在客厅沙发上,心里乱成一团麻。奶奶的话,父亲复杂的眼神,还有刚才那个清晰的黑影……这一切串联起来,让我无法再简单地用“错觉”来解释。
第二天,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直接问起了那张太师椅。
电话那头,父亲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爸?”
“唉……”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本来不想跟你说的,怕你害怕。那椅子……确实有点邪性。”
父亲告诉我,那张太师椅,确实是太爷爷的心爱之物。太爷爷去世的时候,就是坐在那张椅子上,握着太奶奶的手,平静走的。自那以后,太奶奶就不许任何人再坐那把椅子,说那上面留着太爷爷的“一口气”,坐上去,会“压”到他。
后来太奶奶也去世了,这规矩就传了下来。几十年了,家里人都遵守着,那椅子也一直相安无事。
“你看到影子……”父亲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太爷爷去世前那几年,就喜欢半夜坐在那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你奶奶说,人老了,魂儿就容易恋旧,可能……你太爷爷的那‘一口气’,一直就没散,还留在椅子上。”
我握着电话,手心冰凉。原来“认生”是这个意思!那不是认生,是“留位”!
“那……那现在怎么办?”我声音发颤。
“找个时间,送回来吧。”父亲说,“或者,找个寺庙道观,请人看看,能不能送走。千万别自己乱动,更别……坐上去。”
挂了电话,我看着书房那扇紧闭的门,仿佛那后面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一个沉睡的、不容打扰的魂灵。
我不敢再在书房待了,甚至晚上经过书房门口都心里发毛。那椅子像个定时炸弹,放在家里让我坐立难安。
我联系了几个朋友,想找找有没有懂行的师傅。还没找到合适的,怪事又发生了。
这次是在白天。周末上午,阳光很好。我鼓起勇气,想进书房拿本书。推开门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极淡极淡的、像是老式雪花膏混合着烟草的味道。
而这味道,在我退出来关上门后,就消失了。
更诡异的是,我放在书桌上的一张白纸,不知何时,被蹭上了一点淡淡的、灰黄色的痕迹,像是……手指长期摩挲留下的油渍。
我寒毛倒竖。那不是我的痕迹!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当天下午,我就联系了一个据说有些本事的老师傅,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老师傅来了我家,他没进书房,只是站在门口,眯着眼朝里面望了望,又嗅了嗅空气。
“是有‘老物’,”他点点头,语气平淡,“执念不深,就是习惯性地留着个‘位置’,不想被占。”
他让我准备了一些香烛纸钱,在楼道口的通风处简单做了个仪式,算是告知和送行。然后,他让我用一块全新的、红色的厚绒布,将那张太师椅整个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红布辟邪,也能隔绝气息。”老师傅交代,“找个干燥、安静的地方放着,别打开,也别再打扰它。就当是给老人家留个念想,互不干扰。”
我依言照做。用红布包裹椅子的时候,我感觉到那木头似乎格外的冰冷。
我把包裹好的椅子,放在了储物间的角落,用其他杂物稍稍遮挡。
自那以后,书房里再也没出现过怪味和黑影,那张“椅子”也似乎彻底安静了下来。
但我心里清楚,它还在那里。
有时候深夜醒来,我偶尔会下意识地看向储物间的方向。我知道,在那块红布下面,那张老旧的太师椅依然在。
它承载着一段逝去的时光,和一个不愿离去的老人的“一口气”。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奶奶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以及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的敬畏。
有些位置,空了,就最好一直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