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陈家坳,有一口老井,深不见底,井口缠着厚厚的青苔,一年到头往外冒寒气。井边立着块半人高的石碑,刻着八个模糊的字:“陈姓之井,外姓莫近。”听村里最老的太公说,这井通着阴曹地府,养着咱们陈氏一族的祖魂,外姓人靠近,会被拽下去当替身。
民国三年,大旱。地裂得像龟壳,庄稼枯死,连老井的水位都降下去大半。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族老们关在祠堂里议了一天一夜,出来时,脸上都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灰败。
“要祭井。”族长,我爷爷,哑着嗓子对全村人说。
祭井,不是扔三牲六畜,是要送活人。选一个未出嫁的陈姓姑娘,穿上大红嫁衣,在子时整,由至亲之人亲手送入井中,名曰“嫁女求雨”。这是族谱里记载的,最古老也最残酷的法子,据说上一次用,还是前清道光年间。
被选中的,是我姐姐,陈秀娥。她是村里最俊的姑娘,眉眼像用最细的笔描出来的,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际。她本该在秋天嫁给邻村木匠家的儿子。
消息传来,我娘当场晕死过去。我爹蹲在门槛上,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耸动,一夜之间白了半边头发。姐姐房里,一点声响都没有。
祭井前夜,姐姐把我叫到她房里。油灯如豆,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她递给我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银丁香耳坠。
“小妹,”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这个你留着。明天……别来看。”
我攥着那对冰冷的耳坠,喉咙堵得说不出话。
第二天,子时。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住,只有几支火把在井边跳跃,映得一张张人脸阴晴不定。姐姐穿着一身崭新的大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由我爹和我哥一左一右搀扶着,一步步走向井口。她的脚步很稳,稳得让人心头发慌。
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寒风从井底倒灌出来,吹得火把明灭不定,也吹起了姐姐盖头的一角。我看见她的侧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紧抿着。
族老开始念诵古老晦涩的祭文,声音苍凉,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祭文毕。我爹和我哥的手,颤抖着,松开了。
那一抹红色,像一片凋零的花瓣,悄无声息地,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没有落水声。
紧接着,狂风大作,乌云翻涌,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越来越密。久旱逢甘霖,村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跪在泥水里叩谢井神、祖魂。
只有我们一家人,站在倾盆大雨里,像三根失去生气的木桩。
雨下了三天三夜,旱情解除。村里渐渐恢复了生气,似乎所有人都刻意遗忘了井底那抹红色。只有我娘,日日以泪洗面,眼神都哭散了光。
怪事,发生在头七那晚。
夜里,我起来小解,迷迷糊糊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窗外。我竖起耳朵细听,那哭声又变成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调子悲悲切切,是姐姐生前最爱哼的那段《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浑身汗毛倒竖,连滚带爬钻回被窝,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第二天,井口周围,发现了几个湿漉漉的红脚印,很小巧,像是女人的。从井边一直延伸到我家院门外,消失了。
村里开始流传,夜里看到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在井边徘徊,对着井口梳头。
恐惧再次笼罩了陈家坳,比旱灾时更甚。没人敢在夜晚靠近老井,连白天打水都是结伴而去,匆匆而归。
我爹和我哥,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我娘则彻底垮了,时常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秀娥……我的秀娥回来了……她冷啊……”
一个月后的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不是敲,是拍,用巴掌一下下拍在门板上,湿漉漉的。
门外,传来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氤氲和井底的空洞。
“娘……开门啊……我冷……”
是姐姐的声音!
我爹和我哥也惊醒了。我哥吓得缩在炕角发抖。我爹脸色铁青,抄起顶门杠,对着门外低吼:“滚!你不是我闺女!滚回你该去的地方!”
门外的拍打声停了。片刻的死寂后,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抓挠声,像是指甲在木头上划过。
然后,那声音幽幽地,换了个方向,来到了我的窗外。
“小妹……开门……让姐姐进去……就看你一眼……”
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咬住被角,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抓挠声持续了很久,终于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我家门板和我的窗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抓挠过,散发着一股井水的腥气和淡淡的淤泥味。
族老们又聚在了祠堂。这次,他们脸上不再是灰败,而是狰狞。
“陈秀娥怨气不散,化为厉鬼,要害死全族!”族长用力跺着拐杖,“必须镇住她!”
他们决定,请道士,下井捞尸,用桃木钉封窍。
道士请来了,穿着破旧的道袍,瘦得像根竹竿。他围着老井转了三圈,脸色越来越凝重。
“井底煞气冲天,非比寻常。”他摇着头,“贫道道行浅薄,只怕……”
族里许以重金,又磕头作揖。道士最终叹了口气,答应一试。
挑了几个胆大精壮的后生,用粗麻绳捆在道士腰上,准备把他放下井。绳索一点点放下去,井深不见底,火把的光落下去,很快就被黑暗吞噬。
绳子放到十几丈长时,突然猛地一紧!随即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拉扯!
“拉!快拉上来!”井边的人吓得面无人色,七手八脚地往上拽绳子。
绳子绷得笔直,重得出奇。好不容易把道士拉上来,他道袍破碎,脸上、手上全是深可见骨的抓痕,双目圆睁,瞳孔里残留着极致的恐惧,已经断了气。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片东西。
那是半幅大红嫁衣的碎片,湿透了,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碎片上,用金线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其中一只,只剩下半个身子。
井边死一般寂静。
没人敢再提镇鬼捞尸。
当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比求雨那晚更甚。村里人都缩在家里,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心惊肉跳。
第二天雨停,有人惊惶地跑来报信——老井,塌了。
巨大的塌陷坑洞吞噬了井口和周围的石碑,只留下一个黑乎乎、泛着泥水的大坑,像大地的一道丑陋伤疤。
坑底的淤泥里,半埋着一具穿着残破大红嫁衣的骸骨。那骸骨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势,指骨深深抠进泥里。
而在那具骸骨的旁边,赫然还有另一具稍小一些的骸骨,看盆骨形状,也是个女子。它蜷缩着,像是被前者紧紧抱在怀里,或者……拖拽着。
两具骸骨之间,散落着一些早已朽烂的丝线和几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珠子。
有眼尖的老人认出,那些珠子的质地和样式,像极了百年前,村里另一个被选为“井嫁女”的姑娘,曾经戴过的耳坠子。
原来,“替身”之说,并非空穴来风。
那口井,要的从来不止一个新娘。
它要的,是轮回不断的陪伴。上一个嫁入井中的冤魂,成了拽下一个替身下水的帮凶。
那井底幽幽的唱戏声,唱的或许不是自己的哀怨,而是等待下一个听戏人,沉沦永伴。
井塌了,诅咒似乎破了。
但村里偶尔还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在雷雨交加的深夜,能看到两个穿着红嫁衣的模糊身影,手牵着手,在村口的槐树下徘徊,望着曾经是老井的方向。
一个声音空灵地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另一个声音,怯怯地,带着水声,跟着应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腔婉转,缠绕在雨夜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