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陈家的规矩,多得像老宅房梁上积年的灰尘,掸不掉,吹不散,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族人的心头。而其中最诡异、最不容置疑的一条,便是关于那本相册。
那是一本厚重、皮质封面已经斑驳剥落的旧相册,永远锁在阁楼那个最大的樟木箱子最底层,由历任族长保管。规矩有二:其一,每年除夕子时,陈家所有男女老少,必须齐聚祠堂,将一年来拍摄的所有照片——无论是全家福、个人照,甚至是证件照的底片——投入熊熊燃烧的铜盆,寸缕不留。其二,那本祖传相册,严禁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翻看。
为什么?没人敢问。只知道违逆者,必有灾殃。老一辈人提起它,眼神都会变得躲闪而敬畏,仿佛那里面封存着的不是影像,而是择人而噬的诅咒。
我七岁那年的夏天,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趁着父母午睡,家里一片寂静,我偷偷溜上阁楼。那地方平时就不许小孩靠近,光线昏暗,堆满了蒙尘的旧物,空气里弥漫着木头腐朽和樟脑混合的怪异气味。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了那个沉重的樟木箱的铜锁。
相册比我想象的还要沉,皮质封面冰凉滑腻,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我咽了口唾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预想中穿着清朝官服的祖先画像,也没有任何正常的家族记忆。触目所及,全是漆黑。
一页又一页,贴着的似乎是不同年代的黑白或泛黄的照片,能看清背景、衣着、家具的轮廓,但所有照片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他们的脸,无一例外,都被浓稠的、仿佛尚未干透的墨汁,彻底涂黑了。那黑色团块覆盖在原本该是五官的位置,扭曲,混沌,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意。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片虚无的、人形的黑影。
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几乎要扔下相册逃跑,但一种更强大的、病态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让我发疯似的向后翻。越往后,照片的样式越新,从长袍马褂到中山装,再到近现代的衣服,但那一张张被涂抹的面孔,始终如一。
直到最后一页。
我猛地停住了呼吸。
那一页只贴着一张照片,彩色的,边缘还有些卷曲。照片上的人,穿着她最喜欢的碎花裙子,扎着羊角辫,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是我十岁的姐姐,陈晓芸。
她的脸,是清晰的。白皙的皮肤,黑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与前面那些被墨汁吞噬的面孔形成了极其诡异、极其刺眼的对比。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姐姐的脸是清晰的?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惧让我手脚冰凉。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相册,手忙脚乱地把它塞回箱子底层,盖好箱盖,逃也似的冲下了阁楼。
我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最亲近的姐姐也没说。但那本相册和姐姐那张清晰的笑脸,成了我心底一个不敢触碰的噩梦。
那年秋天,风里开始带着凉意。一个周六的下午,父母外出办事,家里只有我和姐姐。我记得她在阁楼上找旧课本,我在楼下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极其细微的、却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阁楼方向隐隐传来。
咔嚓……咔嚓……
是剪刀开合的声音。缓慢,规律,带着一种黏滞的、切割某种柔韧物体的质感。
起初我没在意,以为姐姐在裁纸。但那声音持续着,太久了,久到不正常。而且,渐渐地,那规律的声音里,似乎夹杂了一丝……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我的心脏。我丢下书,冲上楼梯。
阁楼的门虚掩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更加清晰了。我颤抖着手推开门。
光线从老虎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姐姐背对着我,坐在一个旧木箱上,身形僵硬。她的脚下,散落着几缕……带着血丝的、细软的毛发。
“姐?”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干涩。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我看到了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她的脸上,从眉毛到颧骨的位置,变成了两个血淋淋的、不断渗着血珠的空洞。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空空如也。她的眼皮……她的眼皮不见了!被齐根剪掉了!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家里常用的、锈迹斑斑的黑色大剪刀,刃口沾着猩红的血迹和细小的组织。她的表情很奇怪,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带着一丝……茫然的、空洞的平静。
她对着我所在的方向,用那双血洞“望”着我,嘴唇翕动,发出极轻的气音:
“黑的……里面……全是黑的……我看不见了……剪掉……就看不见了……”
我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摔下楼梯。
姐姐疯了。这是官方的说法。她被送进了远郊的精神病院,再也没有出来。那本相册和阁楼上的惨剧,成了我们这个家庭心照不宣的、最深的禁忌和疮疤。父母迅速苍老,没过几年,便相继郁郁而终。老宅,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