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南方一个临水的镇子,镇子不大,规矩却多。其中最让人心里发毛的一条,是关于“守灵”的。
守灵守的,不是活人,是刚去世、还未入殓的逝者。规矩极其严苛:必须是在逝者咽气的地方,通常是家里的正堂或卧室;必须只有守灵人独自一个;必须是从子时正到寅时正,整整三个时辰,一秒不能多,一秒不能少;最重要的是,守灵人必须背对着遗体,面对房门或窗户,无论如何,绝不能回头看一眼。
老人们说,人刚死,魂儿还没走远,浑浑噩噩的,会对阳世有最后的留恋。这口气,叫“殃气”,带着死者一生的念想和最后的情绪,煞是厉害。守夜不是为了陪伴,是为了“镇”。守夜人像个桩子,定在那里,用活人的阳气,既安抚那徘徊不去的魂儿,也防止它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勾了去,或者……它自己回过头来,把生人的魂儿给带走了。一旦回头,与那“殃气”冲撞,轻则大病一场,重则……
镇上专司白事主持的李爷爷,是守夜规矩最坚定的维护者。他总捋着那几根花白的胡子,眼神凝重地对后生们说:“记住喽,守的是生死之间的界线。你一回头,线就断了。”
那年夏天,镇东头的陈老爹没了。陈老爹是个孤老头,无儿无女,平时靠编竹篾活儿为生,人很和善。他的后事,是几个远房侄子和邻里帮忙张罗的。陈老爹是在自家卧房的竹榻上咽的气,按照规矩,需要有人守夜。
可这差事,谁都不愿意接。一来是忌讳,二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风声,说陈老爹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直勾勾望着房梁,几个侄子去给他合眼,愣是没合上。这更增添了守夜的恐怖。
我当时刚高中毕业,年轻气盛,加上陈家侄子出了份不算薄的酬劳,我脑子一热,就接下了这活儿。一是想证明自己胆大,二也是想赚点零花钱。
去之前,李爷爷特意把我叫到一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娃子,我知道你胆子大,但这事马虎不得!记住!三个时辰,面对门,背对榻!听见什么动静,都当是风!闻到什么气味,都当是错觉!哪怕觉得有人拍你肩膀,在你耳边吹气,也绝不能回头!熬过寅时,鸡叫三声,立刻离开,头也别回!”
我被他严肃的样子弄得心里也有些打鼓,但嘴上还是应着:“知道了,李爷爷,您放心。”
子时将近,我揣着一个旧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陈老爹那间位于镇子边缘的孤零零的老屋。夏夜本该闷热,可越靠近那屋子,越觉得四周空气发凉。老屋黑黢黢的,只有堂屋里点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着。
陈老爹的遗体就停放在他卧房的竹榻上,用一块白布覆盖着。我按照规矩,在距离竹榻七八步远的地方,放了一个蒲团,方向正对着卧室那扇虚掩着的、通往堂屋的木门。
子时正,更梆声远远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蒲团前,背对着竹榻,盘腿坐下。身后,是覆盖着白布的陈老爹。身前,是门缝外堂屋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光亮,以及门缝外更深沉的黑暗。
屋子里死寂。
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背后传来,沉甸甸的,让我脊背发僵。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白布下陈老爹那未能闭合的眼睛,正空洞地“凝视”着我的后背。
时间过得极慢。
起初,只是心理上的不适。但渐渐地,感官开始变得敏锐,或者说,开始捕捉到一些异常。
先是气味。一股极淡的、像是陈旧竹篾和泥土混合的味道,隐隐约约地飘来。这味道不陌生,陈老爹身上常年有这股味。可他现在……我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然后是声音。
“窸窸……窣窣……”
极轻极轻,像是有人用指尖,非常缓慢地刮搔着竹榻的边缘。
我的背瞬间绷直了,冷汗冒了出来。是老鼠?还是……
我死死盯着眼前的门缝,心里默念李爷爷的话:“听见什么动静,都当是风!”
那刮搔声时断时续。
过了一会儿,另一种声音加入了。像是……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仿佛……是覆盖尸体的白布,在被极其缓慢地移动。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手脚一片冰凉。我能感觉到背后的“存在感”越来越强,那不再是单纯的想象,而是一种实质性的、冰冷的“注视”。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觉得脖子后面发凉,不是空气流动的那种凉,而是一丝丝、一缕缕,像是有人对着那里轻轻吹气。
一下,又一下。
带着那股陈旧的竹篾和泥土味。
我浑身汗毛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只要一回头,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在作怪!就能结束这无边的折磨!
不!不能回头!
李爷爷惊恐的面容、严厉的警告在我脑中炸开。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双手紧紧攥住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背后的刮搔声、布料摩擦声似乎停了。但那冰冷的吹气感,却更加清晰,而且……似乎在慢慢向下移动,沿着我的脊柱……
我几乎要崩溃了。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即将耗尽的那一刻——
“喔——喔——喔——”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清越的鸡鸣!
如同天籁!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寅时到了!
我几乎是瘫软在蒲团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但我不敢有丝毫耽搁,挣扎着爬起来,遵循着规矩,没有回头看一眼,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卧室,冲出了陈老爹的老屋,一直跑到外面微亮的天光下,感受到夏日清晨那略带湿润的空气,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后来,陈老爹顺利下葬,没再出什么怪事。我病了一场,发了三天高烧,梦里全是背对着的竹榻和那冰冷的吹气。病好后,我再也没敢接任何与白事有关的活儿,也对镇上的种种规矩,有了彻骨的敬畏。
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快要淡忘那个恐怖的夜晚。直到前年,李爷爷去世了。他是镇上的老人,德高望重,丧事办得极为隆重。
守灵那晚,轮到李爷爷最疼爱的小孙子,一个刚上大学、不信邪的年轻人值守前半夜。后半夜该换人时,大家发现那年轻人靠在灵堂的柱子上睡着了,而他的姿势……是面朝着李爷爷的棺椁,头,却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向了肩膀后面。
他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微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想见的东西。
第二天,他就疯了。见人就笑嘻嘻地说:“爷爷回头对我笑了,真的,他让我跟他走……”
没人能治好他。镇上的人只是摇头叹息,更加坚定了对那条古老规矩的遵从。
而我,每次想起那个守夜的晚上,脊背依旧会窜起一股凉意。我至今不知道,那一夜,在我身后,覆盖着白布的陈老爹,究竟是不是一直安静地躺在竹榻上。
那冰冷的吹气,到底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不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