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被拉了‘垫背’的。”三叔公点点头，“但更多的，是另一种‘借’。”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有些刚死不久、入错了坟、或者心有极大执念的新魂，不安分，会‘借’走活人的东西——比如一件衣服，一缕头发，甚至是一个名字——来维系自己在阳间的一点联系，或者……欺骗下面的‘东西’，让它以为自己还没死，或者找错了人。”
我听得浑身发冷，想起了陈奶奶那件出现在憩陵的寿衣。
“陈寡妇……她是不是……”爷爷颤声问。
三叔公叹了口气：“她守寡多年，心里苦，又去得突然，怕是舍不得走，或者怕下面找不到她？总之，她的魂不安宁，‘借’了这娃儿撞见她的契机，把那身沾染了她临终气息的寿衣，‘放’在了憩陵，想找个‘替身’帮她承受下面的追究，或者……直接‘换’了这娃儿的阳寿和命格！”
我娘当场就哭出了声。
“三叔公，您可得救救孩子啊！”我爹就要跪下。
三叔公扶住他，脸色凝重：“办法……有一个，但极其凶险，而且需要这娃儿自己去做。”
“什么办法？”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送衣还籍’。”三叔公一字一顿地说，“必须在今夜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候，由这娃儿亲自去憩陵，找到那件寿衣，然后拿着它，去到陈寡妇在祖坟地真正的坟前，烧掉。同时，还要在心里默念：‘衣归原主，路归路，桥归桥，莫缠生人，自有归处。’”
“这……这怎么行？娃儿病成这样，再去那种地方……”娘死死抱住我。
“不去，必死无疑。去了，还有一线生机。”三叔公的语气毫无转圜余地，“这是唯一的‘理’，断了那‘借’的由头，才能把魂儿拉回来。别人替不了，谁沾的因果，谁去了结。”
他看了看虚弱的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朱砂，又不太像，散发着一股辛辣的气味。
“这是‘赤阳粉’，混了雄鸡冠血和雷击木灰，你揣在怀里，能暂时护住你心口一点阳气。”他又拿出一张画着扭曲符文的黄纸，让我握在左手，“遇到脏东西，别回头，别答应，把这符朝它扔出去。”
然后，他详细交代了路线、时辰和咒语，每一个细节都强调不能出错。
子时将近，外面月黑风高，万籁俱寂。我吃了三叔公给的药丸，强打起精神，在爹娘含泪的目光和爷爷沉重的叮嘱下，揣着赤阳粉和符纸，提着一盏昏暗的防风油灯，一步一步，再次走向那片让我恐惧至极的憩陵。
夜里的憩陵，比白天恐怖百倍。风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荒草摇曳如同鬼影幢幢。油灯的光线只能照亮脚下小小一圈，之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股腐臭味更加浓烈，直往鼻子里钻。
我按照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昨天看到寿衣的那个塌坟走去。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浑身都在发抖，怀里的赤阳粉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是我唯一的依靠。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坟包。那角暗红色的寿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去扯那寿衣。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布料时，异变陡生！
四周的温度骤然降低，油灯的火焰猛地缩小，变成了诡异的豆绿色！与此同时，我身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嗒……嗒……嗒……”
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是很多个！沉重而拖沓，像是穿着湿透的鞋在泥地里行走，正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拢过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起三叔公的叮嘱，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回头，拼命去扯那寿衣。寿衣像是长在了泥土里，异常牢固。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土腥气和……尸臭味！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周围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个模糊的、摇摇晃晃的身影！
快啊！快啊！我心里疯狂呐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
“嗤啦——”一声，寿衣被我扯了出来，带起一片泥土。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服，直侵骨髓！
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想也不想，将左手攥着的符纸猛地朝身后拍去！
“噗——”一声轻响，像是火炭掉进水里。肩膀上的冰冷触感瞬间消失，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嘶嚎！
我趁机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方向，抱着那件冰冷的寿衣，朝着记忆中路线的反方向——村西祖坟地，发足狂奔！
我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阴风阵阵，那拖沓的脚步声和呜咽声紧追不舍！油灯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只能借着偶尔从云缝里透出的微弱月光，拼命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感觉肺都要炸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终于，我看到了村西头那片熟悉的碑林——祖坟地到了！
我找到陈奶奶那座新坟，扑倒在墓碑前，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根才点燃。
微弱的火苗亮起，我正准备将寿衣凑上去。
突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挡住了火光。
是陈奶奶！
她穿着那件我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的暗红色寿衣，脸色青白，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却一张一合，发出空洞的声音：
“衣服……是我的……还给我……”
我吓得几乎心脏停跳，手里的火柴掉在地上，熄灭了。
“你……你已经死了！”我绝望地喊道，紧紧抱着那件寿衣，这是我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死了……”陈奶奶偏了偏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困惑，随即又变得怨毒，“死了……也要衣服……下面冷……他们找错人了……把你……把你给我……”
她说着，伸出那双青灰色的、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朝我抓来！
就在这时，怀里的赤阳粉突然变得滚烫！我福至心灵，猛地抓出一把，朝着陈奶奶的影子撒了过去！
“嗤——”
像是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冰水，陈奶奶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叫，身影一阵扭曲晃动，变得淡了一些。
我趁机再次划燃火柴，颤抖着点燃了那件暗红色的寿衣。
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布料，发出噼啪的响声，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香料和腐朽气味的黑烟升腾而起。
我跪在坟前，对着火焰，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念诵着三叔公教的咒语：“衣归原主，路归路，桥归桥，莫缠生人，自有归处！衣归原主……”
火焰中，我仿佛看到陈奶奶那张怨毒的脸在扭曲、变形，最终随着寿衣化为灰烬，缓缓消散在夜风中。
她消失的地方，只剩下那堆小小的、尚有余温的纸灰。
四周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冰冷的寒意，也随着火焰的熄灭而渐渐消退。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鸡鸣声。
天，快亮了。
我瘫软在陈奶奶的坟前，浑身虚脱，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爹娘和爷爷带着人举着火把找到我时，我已经昏迷过去。
我在床上又躺了半个月才慢慢恢复。关于那晚的经历，我后来很少提起，那件寿衣的灰烬，也被三叔公做法事彻底清理干净。
陈奶奶的坟再没有异状。憩陵，也依旧是那个无人敢近的禁地。
只是从此以后，我对那些古老的禁忌，再也不敢有丝毫的轻视。我终于明白了爷爷那句话的意思——“憩陵那地方，欠着债哩。”
那不只是亡魂欠天地的债，欠轮回的债，更是活人因无知和冒犯，而可能欠下的、需要用性命去偿还的“尸债”。
每一个看似荒谬的禁忌背后，可能都隐藏着一段被遗忘的惨痛教训，以及一套维系着脆弱平衡的、不为人知的黑暗规则。
而那晚在憩陵追赶我的，究竟是什么？陈奶奶是真的想找我做替身，还是被憩陵里更古老、更可怕的东西影响了心智？三叔公给我的赤阳粉和符纸，又究竟有多大作用？
这些问题，我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
我只知道，有些界限，活人永远不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