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山,有一片禁地,老辈人叫它“憩陵”。那不是皇家的陵墓,而是一片不知道起于何年何月的乱葬岗,埋的大多是横死、夭折、或是无根无基的外乡人。坟头东倒西歪,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终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烂木头和湿泥土混合的腐味。
村里最严厉的禁忌,就是关于“借路”。
据说,早年兵荒马乱的时候,曾有逃难的外乡人不知深浅,想在憩陵抄近道,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时,浑身蜷缩在某个废弃的坟坑里,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活活吓死的,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自那以后,村里就立下了死规矩:宁绕百里远,莫近憩陵边。尤其天黑之后,更是绝不许靠近。
我爷爷是村里的老支书,也是这条规矩最坚定的维护者。他常说:“憩陵那地方,不干净。不是有鬼,是‘欠着债’哩,活人沾上,就要替它还。”
我问是什么债,爷爷却总是浑浊着眼睛摇头,不肯细说,只反复叮嘱我千万别去。
我那时年轻,在城里读了几年书,自认是个唯物主义者,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嗤之以鼻。只觉得村里人愚昧,一座乱葬岗能有什么可怕?那外乡人说不定是迷了路,又冻又饿才死的。
直到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回乡。
天气异常闷热,知了吵得人心烦意乱。那天下午,我和同村的铁柱、二丫几个伙伴去后山的水潭游泳,回来时为了图快,铁柱指着远处暮色笼罩下那片阴森森的坡地,撺掇道:“咱们从憩陵边上插过去吧,能省半个多小时呢,天快黑了,早点回家吃饭。”
二丫胆子小,脸都白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爹说了,那地方去不得!”
铁柱不屑地撇撇嘴:“怕啥?都是自己吓自己!你看小默(我的小名)在城里上大学,他都不信这个!”
我心里也有些犹豫,但被铁柱一激,再加上确实想快点回家,那点对禁忌的畏惧便被少年人的逞强压了下去。“走吧,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就从边上过,又不进去。”
二丫拗不过我们,只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越靠近憩陵,空气似乎越发阴冷,那股熟悉的腐臭味也隐隐传来。夕阳的余晖被高耸的山脊和茂密的树林挡住,光线迅速暗淡下去。四周静得出奇,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我们踩在枯枝败叶上的沙沙声,格外刺耳。
坟头开始零星出现,大多破败不堪,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是一堆长满荒草的土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最开始嚷嚷的铁柱也不说话了,紧紧跟在我身边。
就在我们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似乎是旧时小径的路快步行走时,走在前面的铁柱突然“哎呦”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咋了?”我赶紧上前扶他。
铁柱龇牙咧嘴地指着脚下:“啥玩意儿绊我?”
我们拨开浓密的杂草,发现绊倒铁柱的,是一截露出地面的、已经腐朽发黑的木头,看形状,像是个……小小的、简陋的棺材角?!
这地方怎么会有棺材露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二丫更是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我身后。
“快走!快离开这儿!”我拉起铁柱,也顾不得细看,催促着大家快走。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继续赶路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旁边一个塌了半边的坟包。那坟包的泥土很新,像是最近才被人动过,而在那松软的泥土中,赫然露出一角褪色的、暗红色的布料!
那颜色,那材质……我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我认得那布料!那是前几天村里刚去世的、守了四十年寡的陈奶奶下葬时穿的那件寿衣!她是我家的远房亲戚,葬礼我还去帮忙了,绝不会认错!
可陈奶奶的坟,明明在村西头的祖坟地里啊!她的寿衣,怎么会出现在憩陵这个废弃的坟包里?!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跑!快跑!”我声音都变了调,拉着二丫和铁柱,发疯似的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
我们不敢回头,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们。直到看见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和点点灯火,我们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铁柱和二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问我看清了没有。我强作镇定,让他们千万别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尤其是不能提陈奶奶的寿衣。
回到家,我心神不宁,晚饭都没吃几口。爷爷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没敢说实话。
夜里,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在憩陵里怎么也走不出去,四周全是影影绰绰的坟包,那截露出棺材角的朽木在不断变大,最后变成一个张着黑色大口的深渊。我还梦见陈奶奶穿着那件暗红色的寿衣,背对着我,站在我家院子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冷啊……衣服穿错了……地方不对啊……”
第二天一早,我就发起了高烧,胡话连连。爹娘请了村医来看,说是受了惊吓,风寒入体,开了药,却不见好转。
爷爷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眉头紧锁。他浑浊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脸色越来越凝重。
“娃儿,你跟爷爷说实话,昨天……是不是去憩陵了?”爷爷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我看着爷爷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知道瞒不住了,只好虚弱地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把昨天发生的事,包括看到陈奶奶寿衣的怪事,说了出来。
爷爷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恐惧。
“冤孽……还是躲不过啊……”他喃喃自语,然后对爹娘说,“准备一下,晚上我去请三叔公。”
三叔公是村里年纪最大、也是唯一还懂得些老一辈“规矩”的人,平时深居简出,很少过问村里的事。
爹娘一听要请三叔公,脸色都变了,知道事情严重了。
当天晚上,爷爷提着灯笼,恭敬地把一位须发皆白、穿着老旧中山装、拄着拐杖的干瘦老人请进了家门。那就是三叔公。
三叔公进屋后,没看我,也没说话,先是围着我的床转了一圈,用他那枯瘦的手指在我额头、胸口按了按,又凑近闻了闻,眉头越皱越紧。
“惊了‘路’,冲了‘煞’,还沾了‘替身衣’的怨气……”三叔公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娃儿的魂儿被勾住脚了,再不 action,轻则大病一场,损了根基,重则……魂被拉去‘填缺’。”
“填缺?填什么缺?”爹娘吓得声音发颤。
三叔公浑浊的眼睛看向窗外憩陵的方向,缓缓道:“憩陵那地方,不是普通的乱葬岗。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那里以前是个古战场,后来又成了扔横死之人的地方,怨气、死气、煞气纠缠了上千年,早就成了一块‘死地’。但‘死地’也需要平衡,那些无人祭祀、怨念不散的亡魂,为了不被阴风吹散,为了那么一点点‘活气’,会本能地寻找‘替身’。”
“那外乡人……”我爹猛地想起那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