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燃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扇小门的光已经暗了下来。
但他记得,它曾经亮过。就像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碎裂——不是疼,而是一种更深的、被整个世界慢慢剥离的感觉,仿佛连呼吸都被抽离,名字也被抹去,整个人轻得像要飘起来。
他没管这些,只是盯着前方悬浮的那个模型。灰色和银色在表面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一般,一明一暗,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白襄还在他身边,几乎透明,胸口微微起伏,指尖连着一根细得快要断掉的能量线。她没说话,可眼神变了。不再是昏迷前的虚弱,而是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沉重,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牧燃动了动手腕,锁链还缠在她手上,灰烬微弱地闪了一下。他低声问:“你看见了什么?”
白襄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他,落在模型中间的一道裂缝上。她的嘴唇轻轻颤着,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扎进耳朵里:
“我杀了你。”
牧燃皱眉。
“就在那里。”她抬手指向模型中段的裂隙,画面浮现出来——他跪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柄由星光凝成的长刃,握着刀的人,正是她。她穿着神使的袍子,脸上没有表情,眼里也没有光。
牧燃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冷:“那是假的。”
“可它在动。”白襄的声音绷得很紧,“别的画面都是静止的,只有这一幕……一直在重复。”
牧燃心头一沉。他转头看向模型,果然——其他碎片里的未来都像定格的照片:他坐在灰烬王座上,万族低头;妹妹闭着眼,身体化作光柱升向天空;大地崩裂,星河倒流……唯独那一幕,一遍又一遍地演着,每一次出手的角度、力道、血溅出来的样子都不一样,像是还没结束,还在变。
他忽然伸手,把锁链往自己这边拉了一寸。灰烬顺着链条爬过去,轻轻碰到她的手腕。那一瞬间,他把自己的记忆送了出去——不是用嘴说,而是直接让画面冲进她的脑海。
小时候在灰原逃命,他被星兽追到悬崖边,是她猛地扑过来把他撞开,自己却掉了下去,百丈深谷,生死未卜;后来他在试炼场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是她偷偷把神格残片塞进他的伤口,差点被曜阙发现,险些丢了命。
那些事,谁都没提过。但他们都知道。
锁链轻轻一震,白襄的手指终于有了反应,指尖微微蜷起,像是抓住了什么真实的东西。
“你现在看到的,是我死。”牧燃看着她,声音低却坚定,“可你忘了,以前有多少次,是你把我从死里拉回来的?”
白襄喉咙动了动,没说话,但她眼中的裂痕,似乎淡了一些。
就在这时,模型忽然轻轻一颤。
不是光影晃动,而是整个结构像被人敲了一下,嗡地响了一声。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不靠耳朵听,直接出现在脑子里。
“你们都是时空的瑕疵。”
牧燃猛地抬头。这声音低沉、平稳,没有情绪,每个字都像在数时间的脚步。他认得——是灰兽首领。可那个人,不是已经在上一层消散了吗?
“你说谁是瑕疵?”他开口,声音不大,却稳稳压住了四周浮动的气息。
“不是我说。”那声音继续响起,“是规则本身。登神之路不选完美的人,只留残缺的。因为完整的人顺从秩序,只有破碎的人,才会问——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
牧燃盯着模型,忽然往前迈了一步。
脚落地时,地面没动,但他感觉到脚下有一圈看不见的环在转。低头一看,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小的光点,正从他龟裂的皮肤里飘出来,飞向模型。
他懂了。
这里不是终点,是一杆秤。称的是谁能承受代价,谁又能打破代价。
“那你告诉我。”他抬头,直视模型核心,“如果我是瑕疵,那我能不能——砸了这杆秤?”
话音落下,白襄也动了。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再躲那根连接他们的锁链,反而顺着它往前滑了一寸,掌心对准模型底部的环形底座。
牧燃侧头看她。
“我也想看看。”她说,声音很轻,却很稳,“我到底是不是注定要杀你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再没多说。
同时伸手,手掌贴上模型。
触感不像金属,也不像石头,而是一种温热的、流动的东西,像摸到了跳动的血管。就在接触的瞬间,整个空间猛地一震,模型爆发出刺目的光,无数碎片瞬间展开,像花一样层层绽放,每一片都映出一条时间线。
有的线上,牧燃点燃众神,以自己为火,烧穿天穹,妹妹平安归来,身后却是万族化为焦土;
有的线上,白襄成为神女,掌控星轨,天下太平,却亲手将牧燃封印在灰渊最深处;
还有一条,牧澄站在最高祭坛,撕开胸膛,让众神意识涌入体内,天地归寂,万物再无轮回……
这些画面不只是被看见,它们钻进脑子,拼命想让你相信——这才是唯一的结局。
牧燃一阵头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抽手,却发现手像被吸住了一样,拔不出来。更可怕的是,他心里竟冒出一丝动摇——那条他带着妹妹隐居荒原、远离纷争的线,明明假得一眼就能识破,可内心却有个声音在低语:够了,就这样吧。
他狠狠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来,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别松手!”他低吼一声,灰烬疯狂涌向锁链,反灌进白襄体内。他知道她也在挣扎,那幅“她杀了他”的画面不断放大,几乎要把她的意识吞掉。
白襄咬紧牙关,额角渗出血珠,却始终撑着没退。她把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整个人像是要融进模型里。
就在两人快撑不住的时候,模型内部“咚”地一声闷响。
像是某个机关被触发了。
四壁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由灰烬和星光交织而成,一笔一划漂浮在空中,缓缓旋转。文字很古老,却不难懂:
“登神非升界,乃创世之始;每启一途,必灭一宙。”
牧燃瞳孔一缩。
原来所谓的成神,根本不是飞升,而是选一条路,然后亲手抹掉所有其他的可能。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争取自由,可一旦踏出那一步,就成了新世界的主宰,而其他千万条时间线上的他、妹妹、白襄、灰原的老乞丐、战场上死去的兄弟……全都会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这才是真正的闭环。
困住他的从来不是命运,而是——当他成功时,他就成了那个困住别人的人。
他笑了,嘴角裂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所以……”他嗓音沙哑,“你们怕的,从来不是我成不了神。”
“是怕我明白了之后,还不肯走。”
话音刚落,胸口的印记突然灼烫起来,整座模型剧烈震动,仿佛受到了冲击。四面八方的碎片开始飞速旋转,过去和未来搅在一起,真假难分。
灰兽首领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远,也更冷:
“瑕疵不会被允许存在太久。”
牧燃没理他。
他只是转头看了白襄一眼,见她眼神清明了些,便用力握紧了锁链。
“准备好了吗?”他问。
白襄点头,手指深深扣进模型的纹路里。
两人同时发力,不是推开,而是往更深的地方压去。
模型发出尖锐的嗡鸣,像金属被强行扭曲。光芒暴涨,空间剧烈摇晃,四壁的文字开始剥落,化作光尘飘散。
就在这一刻,牧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些碎片映出的未来,全都少了一个人。
不是他,不是白襄,也不是妹妹。
是灰兽首领。
所有的结局里,都没有那个守在时间轴心、由失败的“他”变成的存在。
为什么?
他刚想到这儿,锁链猛地一震。
白襄的手紧紧一抓,像是终于碰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