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灰烬在空中打着旋儿,聚了又散。
那点眉心的光轻轻一颤,像风里快要灭的蜡烛,摇摇晃晃,却始终没熄。它猛地一缩,随即炸开一道细小的波纹,顺着残留的灰链倒卷而回,冲进牧燃早已破碎的胸膛。
他还活着。
意识像一根拉到极限的橡皮筋,快断了,却又倔强地撑着。五岁那年,灶台边的暖意还留在记忆里,红薯烤焦的香味仿佛还缠在指尖,妹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没说完,也没消失。他就靠着这一丝没落地的回忆,把散在天地间的感知一点点拽回来。
胸口突然剧痛。
不是外伤,而是身体里面的东西动了。三块碎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嵌进骨头缝里——此刻竟自己游动起来,彼此靠近,咔的一声咬合在一起。它们在他心口拼出一个小小的门形轮廓,不到巴掌大,边缘粗糙,像是用碎骨和灰渣硬生生堆出来的。
门刚成型,就开始震动。
一股灰蒙蒙的能量从门里涌出来,不冷也不热,却比火烧还难受。它沿着经脉往上冲,所过之处,血肉还没长好就腐烂,骨头刚接上就裂开。牧燃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闷响,像受伤的野兽在忍耐。
他知道,这力量不能停。
一旦停下,整个人就会化成一阵风,吹过去就没了,连影子都不会留下。
可他不能消失。
他抬起手,掌心对准胸口那扇小门,五指张开,任由那股狂暴的灰流灌入手臂。皮肤瞬间剥落,露出森白的骨头,但他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催动体内仅存的一点本能,引导灰流逆行,强行压进四肢残破的地方。
骨头一根根重新接上——脚踝、小腿、脊椎……灰烬像潮水一样涌来,在断裂处堆积、凝固。右腿最先有了形状,接着是左臂,肩胛骨“咔”地一声嵌回原位。这不是恢复,是重建——拿命当材料,拿痛当锤子,一寸一寸把自己敲回来。
战场中央的地面开始塌陷。
以他为中心,一圈灰色的冲击波猛然炸开,横扫四周。远处半空中悬浮的神使刚抬起手,就被劲风掀飞,琉璃般的残肢在空中碎成粉末,连渣都没剩下。他的身影剧烈晃动,像信号不稳的画面,忽明忽暗。
但他没有后退。
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没人听见,空气却跟着震了一下。
天上的裂缝轻轻一抖,规则乱流再次翻腾,朝着那扇登神之门汇聚而去。
牧燃感觉到了。
他没看神使,也没抬头看天。他再次把手掌对准胸口,这一次,不再是引导,而是反过来吞噬。
他要把这扇门的力量全部收回来。
哪怕把自己烧光。
灰流倒灌,全身经脉像被刀子来回割。眼眶裂开,鲜血还没流出来就化成了雾。就在那一瞬,体内那股失控的能量竟然稍稍听话了一点,顺着他的意志沉下去,狠狠压进大地。
地面轰然开裂。
裂缝像蛛网般蔓延出去,足足十里远。灰岩山脉边缘几座山峰当场崩塌,坠入深渊。而在这一片废墟中央,牧燃站着没动——半边身子露着骨头,半边覆着新凝的灰皮,胸口那扇门还在震,但不再疯狂喷涌。
神使的身体更淡了。
他只剩半个头还算完整,另一边脸已经透明,能看见里面流动的星纹。那些纹路疯狂闪烁,想激活某种更高阶的契约。可每次光芒亮起,就有细细的灰线从牧燃那边缠过来,像藤蔓一样勒住纹路,不让它成形。
他一直在低声念着什么,声音越来越急。
忽然,登神之门轻轻一颤。
门框扩张,从巴掌大变成一人高。门内没有光,也没有路,只有一片混沌的灰雾。紧接着,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苍白、纤细,手指修长。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几十只一样的手从门里探出,每一只都长着牧澄的模样。每只手里握着一段画面:有的她戴着星冠,站在神殿顶端接受万人跪拜;有的她赤脚跑在荒原上,身后跟着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还有一只手里,她亲手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哥哥胸口,眼里含着泪,却没有停下。
这些不是幻觉。
它们带着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白襄趴在地上,星辉结界早就碎了,剩下的光膜正被灰雾侵蚀,一点点变成灰色的死物。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手指刚碰地,就被一道灰光扫中,整条手臂瞬间麻木。
她咬牙,再次凝聚星辉,想净化那些影像。
可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道更强的灰流从门里冲出,直击她额头。她整个人被掀飞,重重摔在三丈外的碎石堆里,嘴角溢血,再也动不了。
牧燃站在门前,目光扫过那些手。
他没说话,也没动。
直到某一刻,他忽然抬起右手,五指插进自己的左眼眶。
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胸前的门框上。那扇门剧烈震动,所有伸出的手开始扭曲,画面纷纷碎裂——加冕仪式化作灰雨飘散,逃亡的背影被撕成两半,那个按烙铁的女孩也在哭喊中断成残影。
最后只剩一只。
那只手静静垂下,掌心托着一块烤红薯,边角焦黑,冒着热气。
牧燃松开手,眼球落地,瞬间化成灰,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知道,这是真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喂他吃的。那天雪很大,灶台快灭了,她把红薯掰成两半,把大的一半塞进他嘴里,笑着问:“哥,甜吗?”
他说甜。
现在他还记得那个味道。
他挺直身体,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那扇门,望着那只手。
风停了。
战场上所有的灰烬都静止在半空,像被谁按下了暂停键。神使的残魂还在低语,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白襄躺在远处,睁着眼,看着这边,嘴唇微微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牧燃没有回头。
他抬起手,既没去碰那扇门,也没握住那只手。
而是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指尖下的皮肤开始发烫,骨头发出细微的响声,三块碎片在体内重新排列。登神之门虽然成形了,但真正的路还没打开。它在等,等一个人做决定。
他闭上了唯一的眼睛。
下一秒,门内那只手缓缓抬起,朝他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