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甲上的银蓝光芒缓缓沉入缝隙,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一点隐没进岩层深处。牧燃站在三棵老树前,左腿的灰柱微微震颤,支撑着他几乎完全依赖外力维持的身体。他没有去碰补给箱,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呼吸压得极低。
风从枯林方向吹来,裹挟着灰烬与焦土的气息。
远处人群仍在骚动,有人试图冲上前,却被几道垂落半空的星辉锁链拦下。锁链缠绕在石桩上,发出细微的嗡鸣。一道身影缓步走来,步伐不疾不徐,却让所有喧哗悄然沉寂。
白襄在他面前两步处停下。他抬起手,掌心托着一块黑金令牌,边缘刻有细密纹路,在日光下泛出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他将令牌举过头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遗迹崩塌一事,由烬侯府上报百朝盟裁决。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私自行刑、追捕或定罪。”
现场一静。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刚要开口,目光触及那令牌,喉头一紧,硬生生咽下了话语。他们认得此物——黑金为底,纹路如星轨流转,背面烙着“烬”字火印。这并非寻常信物,而是能在百朝盟议事殿敲响铜钟的凭证。
白襄收回手,看了牧燃一眼。那一眼极短,无喜无悲,但牧燃明白,对方是在确认他是否还能行走。
他动了动右脚,灰甲轻响一声“咔”,向前迈出一步。地面裂开一道细缝,延伸半尺后戛然而止。再迈一步,左腿灰柱传来细微摩擦声,仿佛砂石在缓慢磨合。
无人阻拦。
一行人沿荒原小道向安全区行去。牧燃走在中间,两侧是朝域弟子,白襄则落在他斜后方。他的步伐缓慢,每一步都需先试探重心,再缓缓转移。灰甲覆满全身,仅露出一双眼睛,瞳孔深处偶尔掠过一丝银蓝。
途经一片碎石滩时,牧燃忽然放慢脚步。他不动声色地将左手袖口往下拉了拉,指尖轻轻划过地面,一缕极淡的灰烬渗入泥土。那灰流前行不足三尺,骤然停滞,似撞上无形屏障,随即溃散成尘。
他眼皮微跳。
此地……禁灰。
继续前行,地势渐平,出现一道低矮哨墙。墙后立着几座灰石营房,排列整齐,中央空地上矗立着一块三丈高的碑,通体由灰晶打磨而成,表面布满蚀刻文字。守卫分立两侧,披着暗色斗篷,脸上蒙着布巾,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队伍穿过哨岗,牧燃刻意落在最后。他抬头望向那块碑,目光一寸寸扫过碑文。
大段文字早已风化模糊,唯有正中央几行清晰可见:
“灰烬逆星者,诸神之劫。”
其下还有一行小字,笔迹纤弱,几近难辨:“渊阙将焚,持术者即火种。”
他指节在袖中微微蜷起。
火种……与澄被选为薪柴之事,隐隐吻合。
白襄走近,站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碑立了很多年,”他说,“据说每一代进入安全区的人,都会来看上一眼。”
牧燃未应。
“你看到了什么?”
“你说呢?”牧燃终于开口,嗓音沙哑,“是警告?还是……某种记录?”
白襄沉默片刻,“或许两者皆有。”
牧燃侧目看他,“那你希望它是哪一种?”
白襄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拍了拍牧燃的肩膀,动作熟稔,一如过往无数次那样。可这一次,牧燃分明感觉到一股微弱波动自对方掌心传来——那不是力量,而是一种频率,竟与他体内灰星脉的跳动极为相似。
他猛然盯住白襄的手。
那只手已自然垂落身侧。但方才那一瞬的共振,绝非错觉。
他低头看向白襄腰间悬挂的令牌。边缘那道细纹,在阳光下隐隐发亮,仿佛拥有生命。
夜幕降临时,牧燃走进分配的营帐。帐篷不大,一张木床,一只铁架,角落摆着拳头大小的星辉石,泛着微弱白光。这是安全区统一配发的照明源,据传能净化邪气。
他坐在床边,并未触碰那石头。待外面巡卫的脚步远去,才缓缓伸手,将星辉石拿起。
石质微凉,表面光滑。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开始调动体内残存的灰烬之力。那股力量如今极不稳定,稍一催动,胸口便传来闷痛,宛如内脏正被撕咬。
但他必须一试。
一丝灰烬顺着指尖渗入石中。
起初毫无反应。接着,石头表面的光开始扭曲,如水波荡漾。银白光辉逐渐蒙上一层灰雾,颜色越变越浊。第三息时,石面忽然浮现出几行符文,笔画古拙,带着焚烧后的焦痕:
“以烬噬辉,以腐承光,逆脉成途,星堕为壤。”
牧燃睁眼,瞳孔骤缩。
这是《灰烬逆星术》的第一层口诀。
不是记忆碎片,也不是幻象——是真正被激活的文字。它们浮现于他掌心的石头上,持续七八息后才缓缓消散。
他迅速记下每一个字,连笔顺都不曾遗漏。正欲收手,胸口那道逆星符文忽地轻轻一跳,似有所感应。
他低头掀开衣领,借着残光查看。符文仍嵌于皮肉之间,但边缘多了一圈极细的裂纹,仿佛承受过某种压力。更诡异的是,那些裂纹中,竟似有极淡的星辉在流动。
并非他自己引入。
他蓦然想起白天所见的令牌纹路。
那种频率……难道不只是监测?而是某种连接?
帐外传来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离去。应是巡卫经过。牧燃将星辉石放回原处,躺上床,闭上眼,呼吸平稳。
但他并未入睡。
他在回想白襄白日的话语、那个动作、那块令牌,以及这口诀为何偏偏在此刻显现。
若安全区严禁灰能,为何他竟能在此激活残卷?是因为星辉石太弱?还是……此处本就留有后门?
他忽然睁开眼。
倘若碑文为真,倘若“持术者即火种”,那么澄的命运,是否早已被人写定?而他自己,是否也早已被安排在这条路上?
帐帘被风吹起一角,月光洒入,映照在那块星辉石上。石面残留的灰雾尚未散尽,边缘微微发暗。
牧燃坐起身,再次伸手抓向石头。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他听见胸口的符文发出一声极轻的震颤,像是预警,又像是回应。
他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