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离那张由无数面孔拼凑而成的脸,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牧燃没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长刀在剧烈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拼命想从里面冲出来。而神使掌心里浮现的画面还在轻轻晃动,牧澄的嘴一张一合,可声音却怎么也传不到他耳边。
他闭上了眼。
风停了,连灰焰都静止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但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安静。
长刀里又响起了低语,轻得像风吹过骨头:“她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澄儿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他心里最深的地方。可他没有退。
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沉进体内那条干涸的星脉——烬灰流动的感觉、心跳的节奏,还有……小时候妹妹紧紧攥着他手指时留下的温度。他记得,每一次轮回中,只要她喊一声“哥”,星脉就会轻轻颤一下,像是回应着血脉相连的呼唤。
可这一次,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猛地睁开眼睛,刀尖微微偏开,缓缓垂落在身侧。灰焰收回体内,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发烫。他盯着神使,声音沙哑:“你装得再像,也不是她。”
话音刚落,长刀突然剧烈一震,一道灰色的身影从刀锋中慢慢浮现。
那人站在刀刃上,身形模糊,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他穿着和牧燃一样的破旧灰袍,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愤怒,只有一双看透生死的眼睛。
“你终于听见我了。”那影子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我不是你的敌人,也不是什么守门人。我是你——是三百六十次失败后,没能走完这条路的残渣。”
牧燃喉咙一紧:“洍?”
“我不是名字。”影子摇头,“我是结果。每一次你倒在神坛前,化成灰烬,被时间碾碎……那些记忆没有消失,它们聚在一起,变成了我。我在每一世的尽头出现,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别信命。”
他抬起手,指向神使背后翻涌的黑影:“看见了吗?那些锁链上刻的日子,全都是你的死期。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为什么你能打开刀匣?因为你不是‘这一世’的牧燃……你是所有‘牧燃’的总和。”
牧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已经开始发灰,皮肤下裂开细纹,好像随时会碎成粉末。但他感觉到了——体内的灰烬不再只是消耗品,它们在流动,在共鸣,在呼唤某种存在。
“你要我接纳他们?”他问。
“不是接纳。”洍说,“是吞噬。把每一次死亡的方式吃进身体里,让它们变成你的骨头、你的血。否则,你连站都站不稳。”
话音未落,神使背后的黑影猛然炸开!
三百六十道残影冲天而起,全是牧燃——跪着的、站着的、笑着的、哭着的、被火烧的、被钉穿的、抱着妹妹尸体倒下的……每一道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朝他扑来。
第一道撞进胸口的瞬间,他眼前一黑。
那是第三十七次轮回,他被曜阙神官挖去双眼,用来炼制星引灯。剧痛贯穿全身,他几乎要跪倒,却咬紧牙关,硬生生把那段记忆压进心口。
第二道是第一百零二次,他在渊阙底层被灰兽群撕碎,临死前听见妹妹在远处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像刀割肉,他却不躲不闪,任由残影钻进肋骨缝隙。
一道接一道,接连不断。
他的左臂已经化作灰雾,在空中飘荡却不散开;右腿的骨头发出碎裂声,可他依然站着。每一次残影融入,他的意识就更沉重一分,也更清醒一分。
“疼吗?”洍站在刀锋上,静静地看着他。
“疼。”牧燃喘着气,“但比不上她被关进神殿那天。”
“那就继续扛下去。”洍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拼命就能救她?以为当英雄就能改变一切?你错了。只有当你不怕死,也不执着于活着的时候,才有资格握住这把刀。”
牧燃抬起头,左眼已经完全变成灰色,右眼里却浮现出细细的金纹,两种颜色在瞳孔边缘交汇,竟闪出一丝微光。
“我不是为了当英雄。”他低声说,“我只是想让她回家。”
话音落下,最后一道残影涌入眉心。
轰——!
一股力量从体内爆发,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撕裂。皮肤开始龟裂,灰烬顺着裂缝溢出,却又在空中缓缓回流,凝聚成一层薄薄的灰甲覆盖在身上。他的呼吸变得极慢,心跳几乎停止,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对抗整个世界的重量。
洍的身影渐渐变淡。
“这一次……”他最后看了牧燃一眼,“别让我再变成你。”
说完,他化作一缕灰烟,融入长刀,消失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牧燃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下一秒,剑尖抵住了他的后心。
冰凉,却不致命。没有释放星辉之力,也没有刺穿的意思,只是贴在那里,微微发抖。
“对不起。”白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是我的使命。”
牧燃笑了,嘴角扯出一道血痕。
“所以你一次次抹去我的记忆,就是为了这一刻?”他缓缓抬起右手,反手向后抓去,一把扣住白襄握剑的手腕,“你说这是使命……可你的手在抖。”
白襄没有挣脱。
他靠在断剑上,半边身子已经透明,胸口的星纹疯狂闪烁,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争夺控制权。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你知道吗?”牧燃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第一百二十八次轮回,你也这样站在我身后。那时你说,‘我们不是注定要分开的’。可你还是出手了。”
白襄呼吸一滞。
“那次我没死。”牧燃继续说,“我活下来了,因为在最后一刻,你偏了剑。”
“那是意外!”白襄终于开口,声音发抖,“我本该……我本该清除所有异常!”
“那你现在还在等什么?”牧燃缓缓转头,灰与金交织的眼眸直视着他,“杀了我,完成任务。或者……留下来,看看这一世能不能走出不同的结局。”
白襄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剑尖仍抵着后心,可力道一点点松了。
就在这一刻,神使的残躯突然剧烈抽搐,脸上那些重叠的面孔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嘶吼:“你们逃不掉的!溯洄不会结束!只要有人想改命,我就存在!”
他抬起手,掌心再次浮现出牧澄的身影。
但她不再是被锁链吊着的样子。
她站在曜阙最高处,穿着神女的礼服,眼神空洞,身上缠满丝线,连接着天上星辰。她的嘴在动,这一次,声音清晰得让人窒息:
“哥哥,别来了。”
牧燃浑身一震。
白襄趁机用力,剑尖向前推进一寸!
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
可牧燃没有倒下。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前方,左手紧握长刀,右手依旧牢牢抓着白襄的手腕,不肯放开。
“你说她是神女。”他语气平静,“可她分明是最先觉醒的人。她看到了真相,对不对?她知道所谓的‘登神’,不过是把灵魂献给天道。”
他顿了顿,肩头的灰烬簌簌落下。
“所以她在求我停下。”
白襄终于开口:“她不是求你停下……她是怕你变成下一个‘他们’。”
“那又怎样?”牧燃冷笑,“我早就不是人了。一半是灰,一半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执念。可我还记得她叫我‘哥’时的样子。”
他举起长刀,指向神使残躯。
“你想代表命运审判我?好啊。”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落下,地面就裂开一道缝,“那我就用这把刀,一刀一刀,割下你的命。”
白襄站在原地,剑尖垂下,指节发白。
神使咆哮着扑来,残影化作锁链横扫天地。
牧燃迎上去,刀锋划破空气。
灰焰暴涨。
就在刀与锁链相撞的瞬间,白襄忽然动了。
他松开剑,双手结印,星辉从心口爆发,直冲牧燃后背。
那不是攻击。
是一道护盾,挡下了从侧面袭来的三根暗链。
牧燃察觉到背后的异样,脚步一顿。
“你做什么?”他回头。
白襄脸色苍白,嘴角渗出血丝,却挤出一个笑:“我说过……我们不是注定要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