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还在耳边回荡,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心上。
第七声落下时,白襄的剑已经深深插进河底的泥里。他跪在水里,右臂软得抬不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鲜血从嘴角滑落,混进河水,化成几缕淡淡的金色细线,转眼就被暗流卷走,消失不见。
牧燃往前迈了一步。
可他的脚刚抬起,整个世界突然——静止了。
不是结冰,也不是风停了,而是时间……停了。河水悬在半空,小石子浮着不动,连白襄咳出的一口血沫都凝固在唇边,没有滴落。
紧接着,河床裂开了。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缓缓蔓延而来,像大地睁开了眼睛。灰色的雾气从缝里涌出,慢慢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影子。它没有头,胸口塌陷,只有一条手臂还连着,手指粗大、布满裂痕,像一块被风吹了几百年的石头。
是它。
牧燃认得这个影子。早在祭坛第一次见到它的虚影时,心里就忍不住发冷。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投影,它是真真实实地站在眼前,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它抬起唯一完好的手,指向牧燃的心口。
第五块碎片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被人从里面点燃。一股剧烈的震动顺着血管冲进脑海,牧燃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他看见自己跪在曜阙塔前,怀里抱着一具焦黑的尸体;看见自己站在神门前,亲手把妹妹推进火池;看见自己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次被黑暗吞噬,烧成灰后再重来……
三百六十次。
每一次都是失败。
“你已经走完了这条路。”那声音不在耳边,而是在脑子里响起,低沉得像地底的震动,“每一次捡起碎片,每一次想登上神位,结局都一样——世界崩塌,时间倒流,一切归零。”
牧燃咬紧牙关想后退,却发现双脚陷在泥里,动弹不得。
影子一步步走近,每走一步,他体内的碎片就震一下。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他压垮。那些他曾以为靠努力换来的胜利,原来早就写好了结局;那些拼死争取的机会,不过是轮回中的固定情节。
“停下。”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影子没说话,反而加快脚步,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下。下一秒,它出手了。
快得不像影子,倒像活人。那只石头般的手一把抓住牧燃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牧燃拼命挣扎,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对方直接把他的手按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嵌着一块碎片。
和他体内的一模一样,形状、纹路、气息全都相同。唯一的不同是,这块碎片布满了裂痕,表面泛着一层极淡的光——不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微亮,像黑夜尽头透出的第一缕晨光。
手掌相触的瞬间,牧燃脑子里“轰”地炸开。
不是疼,也不是晕,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本该属于另一个完整的世界,却被硬生生撕开,塞进了另一条路。他体内的灰星脉开始倒流,烬灰不再只是燃烧消耗,反而有了新的节奏,像心跳,又像呼吸。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原本灰白色的血管正在变化,浑浊中浮现出一丝极细的光痕,一闪即逝,却又真实存在。就像干涸的井底,忽然渗出了一滴活水。
“这一次……”影子的声音变了,不再冰冷,反而有点迟疑,“你的灰烬里,有了不一样的光。”
牧燃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影子没回答。它的身体开始出现裂痕,一道道从胸口蔓延开来,像是承受不住什么压力。但它还是站着,手紧紧压着牧燃的掌心,不让两人分开。
“过去的每一次轮回,你都没有偏离过命运。拾灰者,注定以烬为生,最后化为灰烬。这是规则,也是宿命。”
“可这一世……”它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你在不该醒的时候醒了,在不该记得的时候记起了。你发现了监测者的漏洞,看穿了守卫的规律,甚至……让一个本该执行命令的人,反过来为你斩断神链。”
它看向远处跪着的白襄。
那一眼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默,像是心疼。
“异数不该存在。”影子重新看向牧燃,“但现在的你,已经不只是异数了。”
牧燃心头一震。
他还想问,胸口的碎片突然跳了一下,像是回应某种召唤。紧接着,一段信息顺着掌心传进脑海——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知道”,直接出现在意识里。
他明白了。
集齐所有碎片,确实能打开神门。
但代价不只是他消失。
而是整个时间长河断裂。过去和未来互相吞噬,万族的记忆全部消失,世界退回混沌之初。所谓的成神,根本不是拯救,而是一场彻底的毁灭。
他不是在改变命运。
他是在重复毁灭。
“所以你要拦我?”牧燃声音沙哑,“就为了维持这个轮回?让所有人一遍遍重来,永远没有出口?”
“我没有拦你。”影子缓缓松开手,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要不要继续,从来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话音未落,它的左肩先碎了,化作灰砂飘散。接着是手臂、胸膛、双腿……整具身体像被风吹散的沙堆,一点点瓦解,沉进河床的裂缝里。
只有那块碎片,静静地浮在水中,微微发亮。
牧燃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掌心还留着刚才接触的温度。他低头看胸口,第五块碎片还在转动,但节奏变了,比之前更稳,更深。
体内那丝微光,又闪了一下。
远处,白襄终于撑不住了。整个人向前倒下,额头磕进泥里,剑歪在一旁,激起一圈浑浊的水波。他已经说不出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凭着最后一丝意识,死死盯着牧燃的方向。
牧燃慢慢转过头。
他知道白襄听不见,但他还是轻声说:“你说过要陪我。”
声音很轻,落在静止的水面上,没有回音。
“这一次,换我带你走。”
他抬起脚,朝白襄走去。
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像是要踏破这片凝固的时间。可就在他快要碰到白襄肩膀时,脚下突然一空。
河床的裂缝迅速扩大。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深渊传来,直冲头顶。牧燃抬头,看见那块悬浮的碎片正缓缓上升,朝着水面飘去。同时,他胸口的碎片也开始共鸣,拉着他也往上。
不是他自己想走。
是碎片在召唤他。
他伸手想去拉白襄,指尖离对方的手不到一寸。
白襄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握住他,却终究没能抬起来。
下一秒,牧燃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离河底,飞速上升。水流在身边呼啸而过,视野越来越窄,只剩上方一点微弱的光。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白襄趴在那儿,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牧燃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