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晶池的水面仍在轻颤,浮着一层暗红泡沫,如同被风吹皱的血。牧燃的手还举着,掌心向上,指尖那滴血落进水中后,整条手臂忽然一软,重重砸入池中。
他没有动。
不是不愿动,而是身体已不再受控制。
从心口蔓延出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东西正钻入骨缝。第五块碎片嵌入的瞬间,灰星脉确实亮了一下,但紧接着,整条经络就像烧尽的纸张,边缘卷曲、发黑,一块接一块地剥落。
皮肤最先开裂,沿着右臂一路崩解,露出底下灰白交错的肌肉。那些肌肉纤维也在断裂,一根根化作细灰,随水流飘散。他的双腿开始塌陷,小腿肚直接空了一块,骨头裸露在外,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渗出淡淡的烬雾。
“还没完……”他咬紧牙关,五指死死扣住胸口的碎片,不让它乱窜。那东西在他体内翻腾,宛如活物,吞噬着血肉,吸食着骨髓。
白襄靠在池边,手仍按在阵眼上。令牌已碎,剑也龟裂,但他不肯松手。他看见牧燃的左耳尖无声飘散,像一粒尘埃,连一丝声响都未留下。
“别硬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
牧燃没有回应。他在尝试运转烬流,哪怕只是一丝。可刚一调动,脑中猛地一抽,眼前骤然闪现无数画面——一座高塔,锁链缠身的女孩仰头望天,嘴角含笑;一片焦土,他自己跪在断崖边,怀中抱着一具焚尽的躯体;再一闪,是他小时候背着妹妹走在灰原上,狂风几乎将两人掀翻。
这些不是记忆。
是别人的一生,强行塞进他的意识。
“轮回……”他喘了口气,额角青筋暴起,“这不是融合……是吞噬。”
白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掠过一道金纹。
他猛然抬手,一口咬住左手腕,狠狠一扯,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牧燃额头上。
血没有滑落。
它贴着皮肤自行蠕动,顺着眉心、鼻梁、人中缓缓下行,最终停在唇边,形成一道歪斜的符线。那血中隐现纹路,泛着微光,与他心口的碎片隐隐共鸣。
牧燃浑身一震。
崩解的速度,迟滞了一瞬。
并非停止,只是变慢。
那道血线如同一根细绳,勉强将他即将溃散的身体捆住。但这绳太细,撑不了多久。他能清晰感知,肋骨正一根根变得脆弱,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灰絮,喉咙里满是尘土的气息。
“你早就知道?”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
白襄没回答,只是将更多鲜血抹上。手腕的伤口越裂越深,血流渐缓,显然已近枯竭。
“这碎片……根本不是给人用的。”牧燃咳了一声,吐出半块灰化的舌肉,“它是钥匙……也是棺材。”
白襄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似空无一物。
他只说:“你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
牧燃咧了下嘴,想笑,可脸上的皮肤早已绷不住,稍一牵动便撕裂开来。他伸手按向心口,五指如插入胸膛般死死压住碎片,低声道:“澄儿还在等我……我不能在这里倒下。”
话音未落,胸口猛然一沉。
碎片动了。
不是震动,而是下沉,仿佛钻入更深的体内。随之而来的剧痛,远超之前所有痛苦之和。他的脊椎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整个人弓起,脚趾尽数脱落,沉入池底。
白襄扑上前,一手按住他肩膀,另一只手继续输血。可那血已不起作用,刚沾上皮肤便蒸发成烟,不留痕迹。
“撑住。”白襄声音紧绷,“再撑一下。”
“怎么撑?”牧燃冷笑,“我都快没了。”
他说的是实话。
如今尚存人形,全因那道血符勉强维系。可他的右手只剩两根手指,左腿膝盖以下彻底消失,胸口凹陷下去一块,能看见里面跳动的灰脉正一节节断裂。
就在此刻,头顶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爆炸,也不是坍塌。
像是某种厚重的存在被生生撕裂。
两人同时抬头。
洞穴顶部原本是岩石,此刻却如水面般波动起来,漆黑的液体缓缓渗出,夹杂着银丝般的光点,一滴滴落入池中。那水落地不散,迅速蔓延,所过之处,灰晶溶液尽数冻结,化为墨色冰渣。
溯洄之水。
它来了。
第一滴水落在牧燃脸上,他猛然一颤,仿佛遭雷击。那一瞬,他“看”到了河底——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黑河,两岸站满了无数个他。有的披着破袍,有的浑身焦黑,有的跪地捧心,有的张口无声呐喊。
全是失败的自己。
全是被吞噬的“牧燃”。
“原来如此……”他喃喃,“守门人不是选的……是造的。”
白襄脸色骤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信那些影子!那是溯洄在拉你进去!”
可已经晚了。
河水越流越急,自裂缝倾泻而下,宛如倒灌的瀑布。水中浮现出一个个残影,皆是牧燃的模样,伸着手,抓着空气,冲他嘶喊:
“停下!”
“你会毁了一切!”
“我已经试过三百次了!没有出路!”
“留下来!替我们守住这一环!”
声音层层叠叠,真假难辨。牧燃的意识开始动摇,仿佛站在悬崖边缘,狂风即将将他卷下深渊。
白襄猛然将最后一口血喷在阵眼残符上,金纹一闪,河水流速骤然一滞。
就是这一瞬。
牧燃抬起仅剩的左手,狠狠按在心口。
碎片彻底沉入。
他闭上眼,灰雾自七窍涌出,身体如沙塔般开始崩塌。皮肤、肌肉、骨头,尽数分解,化作最细微的尘埃,随气流飘散。
可他还有一口气。
还有一丝念头未断。
“我不是来当守门人的。”他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是来烧了这扇门的。”
话音落下,溯洄河水轰然暴涨,冲垮最后一道岩壁,汹涌扑来。
白襄伸手欲拉,可指尖刚触到牧燃衣角,那布料便化作飞灰。
河水卷住他残破的躯体,将他拖向裂缝深处。
他最后看了一眼白襄,嘴唇微动。
未能出声。
整个人被黑水吞没,消失于虚空之中。
白襄跪在池边,手仍悬在半空,掌心混着血与灰。他缓缓收回手,低头凝视,一滴水落在上面——不是雨,是溯洄之水。
那水顺着手背流下,触及地面的刹那,凝成一面微小镜面。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现在的模样。
而是另一个他,身着曜阙神官长袍,立于高塔之上,手中握着一枚燃烧的令符。
他猛然抬手,一掌砸碎镜面。
碎片四散,河水依旧流淌。
洞穴中只剩他一人,断剑横在脚边,刃口残留着一点未干的血。
他抬起头,望着那道仍在滴水的裂缝,声音低得如同自语:
“你说你要烧穿天穹……可你知道烧到最后,会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