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叶在书页间轻轻颤动,像是被风吹了一下,又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牧燃的手还卡在那本《灰烬逆星术》的夹层里,掌心贴着一片干枯的叶子,那叶子上有灰色的纹路,像是血管一样。他体内的“灰星脉”突然猛地一抽,仿佛有谁从骨头深处把他狠狠拽住。
他没动,也没抬头。
屋顶早就塌了一半,夜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墙角堆着的灰晶沙沙作响。远处货栈那边,原本亮着的一道星辉已经熄了——他知道那是自己布下的假线索,用来引开巡逻队的。可现在,饵是放出去了,但危险却还死死咬在他身上。
神血的味道,还没散。
他慢慢松开书页,抬起左手,举到眼前。指尖发灰,皮肤裂开细小的口子,渗出来的不再是白色的灰絮,而是混着暗金色丝线的血沫。那滴神血已经钻进他的血脉,像一根钉子钉进了命门,随时可能被人从天上找到。
不能再拖了。
他咬紧牙,右手抓起三块灰晶,塞进门框和窗缝里。灰气顺着石头蔓延开来,形成一层薄雾般的屏障。这不是普通的遮蔽阵法,而是只有最老的拾灰者才懂的“闭息阵”,能挡住星辉探测,但每用一次,就像割自己一块肉,损耗生命力。
弄完这些,他蹲到墙边,用沾了血的指尖在墙上画了一个倒三角的符印。这是专门对付曜阙“双生烙印”的反追踪手法。他不信白襄会莫名其妙出现在爆炸现场,更不信那把星辉剑只是碰巧路过。
最后一笔刚画完,墙上的痕迹忽然泛起微光。
不是星辉,也不是灰焰,而是一种冰冷的银白色,像冬夜里第一缕月光照下来的样子。那光芒顺着符文往回走,最后停在屋角一处不起眼的砖缝。
牧燃眼神一冷,起身一脚踹开那块砖。
砖下面压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边缘刻着曜阙的标志,中间有个针孔似的小洞,还留着一丝淡淡的星气。
他捡起金属片,用指腹轻轻摩挲那个小孔。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左眼猛地一跳,眼前浮现出模糊的画面:昨晚,他刚离开住处不久,一个人影站在门外,手里拿着这块牌子,轻轻把它嵌进了砖缝。
那人穿着烬侯府的黑袍,袖口绣着银边,背影挺拔,动作干净利落。
是白襄。
牧燃一把将金属片攥进手心,用力一捏,“咔”地一声,它变成了一团扭曲的废铁。他冷笑一声,把渗出的灰血抹上去,再按回墙上的符印中央。
“你想看我往哪儿逃?”他低声说,“那我就让你看得更清楚点。”
话音落下,墙上的符印突然亮了起来,灰血像活了一样蠕动,顺着刚才的银光逆流而上。空气震动,屋里温度骤降,连灰晶做的屏障都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知道,反击生效了——双生烙印一旦被触发,另一头的人一定会收到回应。
但他没想到,这回应来得这么快,也这么狠。
眨眼间,整面墙炸出一团浓稠的灰雾,几乎看不见东西。雾中浮现出一段画面:三百年前,溯洄河边,雪花静静飘落。一个少年跪在岸边,浑身发抖,背上全是鞭打的伤痕。河水竟然在倒流,水花冲天而起,像无数条银蛇翻腾缠绕。
岸上站着一个人,披着曜阙神使的长袍,手里握着星辉剑。他一步步走近少年,抬脚把他踹进了河里。
转身时,帽檐微微掀起——
露出一张脸。
白襄的脸。
牧燃呼吸一滞,胸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想移开视线,可双脚像钉在地上,动不了。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仿佛听见河水灌进肺里的声音,感受到骨髓深处传来的剧痛——那是属于他的记忆,却被封印了百年。
“你早就知道……”他喉咙发紧,“是你亲手把我推进去的。”
灰雾没有散,反而越来越浓,画面开始一遍遍重复:白襄推人、转身、踩碎令牌、收剑入鞘。每一次重播,牧燃体内的灰星脉就震一下,左臂的伤口裂得更大,灰白色的组织露在外面,冒着细烟。
他明白了,这是陷阱。
不是白襄设的,而是“洄”留下的残影。那位守门人,借着灰暴唤醒被抹去的记忆,逼他面对一直逃避的真相——他不是天生星脉枯萎,而是当年献祭给溯洄河失败的“祭品”。而执行这场仪式的,正是他曾唯一信任的人。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冲进鼻子,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如果你真是神忠实的刀,”他盯着画面中的白襄,声音沙哑,“那你为什么手在抖?”
话音未落,他的左眼突然亮起一道灰光,直射灰雾中心。光束撞上画面,像玻璃碎裂一样炸开,刺耳的声音在屋内回荡。碎片四散,其中一块停在半空——画面定格在白襄低头的瞬间:袖口染血,脚下踩着一枚断裂的少主令牌,裂缝正好穿过名字。
不是命令。
是反抗。
可最后,他还是推了。
牧燃喘着粗气,膝盖微微发颤。他扶住墙,手指深深抠进砖缝。真相没有击垮他,反而点燃了某种沉睡已久的火焰。他不在乎白襄当年为什么动手,也不在乎对方有没有挣扎。他在乎的是,从那一刻起,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把他当成该死的废物,任他在深渊底层腐烂。
可他没死。
他活得比谁都久。
屋外风势突变,云层重新聚拢,高空传来压迫感。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团星辉在云端凝聚,化作一道光束,直直劈下,目标正是他的眉心。
这不是试探。
是清除。
他没躲。
双手猛然拍地,掌心贴上地面。体内暴走的灰星脉全部灌入地下,灰烬如根须般炸开,瞬间凝聚成一头十丈高的巨龙。龙头仰天咆哮,灰气翻滚,龙身盘旋而上,迎向那道星辉。
轰!
光与灰猛烈碰撞,火花四溅,余波震得整条街的瓦片哗啦作响。牧燃站在原地,灰发狂舞,脸上裂纹蔓延,嘴角渗出血丝。可他还在笑。
“你们骗了我一百年……”他低声说,“现在,轮到我掀桌子了。”
灰龙没有消散,反而张嘴咬住星辉光束,硬生生把它撕断。云端的光芒剧烈晃动,随即溃散。
风停了。
云裂开一道缝,露出漆黑的夜空。
他缓缓收回手,灰龙化作尘埃飘落。体力几乎耗尽,左臂的灰化已经蔓延到肩膀,稍微一动就像撕筋扯肉。但他知道,刚才那一击不只是反击,更是一场宣告。
我不再逃了。
他踉跄几步,坐回瓦砾堆上,胸口起伏,呼吸沉重。怀里的玉牌还在发烫。他伸手进去,指尖碰到那本《灰烬逆星术》。
书页间的灰叶,又轻轻颤了一下。
他低头翻开书,目光落在夹层那一页。原本空白的纸面,此刻浮现出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有人用烧焦的树枝匆匆写下的:
“钥匙不在别处。”
“在你烧过的每一寸灰里。”
他盯着这句话,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感觉到地面传来震动。
很轻,却很清楚。
像是有人在走过来,脚步沉稳,一步一步,朝着这间破屋子靠近。
他没有抬头。
只是慢慢把手伸向背后,抽出藏在腰后的半截断刃。刀口缺了几块,是他从前在灰市斗兽场捡回来的破武器。
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人,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那人没说话,也没进来。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