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还在耳边回荡,牧燃已经迈开脚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管掌心那滴快要落下来的血。脚下的石板缝里还留着昨夜的灰烬,他一脚踩上去,脚步有些不稳,却一点都没停下。右臂垂在身侧,皮肤正一寸寸变成灰色,像墙皮一样往下掉,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藏书阁在烬侯府最北边,是一座三层高的塔,直接嵌进山岩里。门框上刻着星纹锁阵,平时只有长老才能进去。可现在,塔顶裂开了一道缝,透出幽幽的灰光,门口的阵法忽明忽暗,像是被人从里面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牧燃靠在墙边喘了口气,左手摸向腰后的灰晶支架,指尖轻轻一挑,抽出半张残破的符——这是白襄设屏障时留下的星辉印记,此刻还泛着微弱的光。他咬破手指,把血涂在符上,然后贴在门边的阵眼上。
阵纹轻轻一颤,裂开一条窄缝。
他侧身挤了进去,冷风立刻灌进来,身后的门在震动中缓缓合拢。
里面黑得像墨水,空气又沉又闷,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一排排书架立着,堆满了书,有的封面焦黑,有的边角都融化了,明显是被灰术或星力烧过的痕迹。他不敢点灯,只能靠着体内灰脉的感应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脚底都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仿佛整座塔都在呼吸。
禁书区在第三层。
楼梯是悬空的石板,踩上去会往下沉一点点。他刚踏上第一级,右腿突然一阵剧痛,膝盖处的灰渣簌簌掉落。他扶住墙,死死忍着,等那阵疼过去,才继续往上走。
第三层比下面更暗,走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他沿着东边慢慢走,手指划过一本本书脊,直到碰到一本叫《烬蚀星录》的书,突然发烫。封皮黑得像炭,翻开时纸页脆得像枯叶,差点碎掉,但里面的字迹却很清晰,全是关于灰烬污染星辉的记录。
他翻到中间一页,瞳孔猛地一缩。
页脚有一行极小的批注,墨色发旧,字迹苍劲有力——“洄字亲批”。
他盯着这四个字,喉咙一紧。这不是普通的签名,而是一种确认。好像三百年前那个跳进河流的人真的存在过,并且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他伸手想去撕下那页纸带走。
指尖刚碰到纸面,空气忽然扭曲。
三支箭矢破空而来,速度快得连影子都没留下。箭身上流转着星辉,所过之处,书架边缘发红、软化,像是被高温熔穿。
牧燃本能地抬手,体内的灰星脉瞬间爆发。
残存的灰晶一下子被抽空,身前凝聚出一面半球形护盾,由无数细小的灰粒拼成。护盾表面浮现出斑驳的纹路,隐约勾勒出一个张开双臂的身影——正是他在记忆里见过的那个投身溯洄的人。
箭矢撞上护盾。
一声刺耳的尖鸣炸开,像铁锈刮骨头,又像皮肉碰到火。护盾剧烈震动,裂出蛛网般的缝隙,但终究没破。三支箭卡在盾面上,星辉和灰烬缠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水滴进热油。
牧燃单膝跪地,胸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箭来的方向。
王禹站在走道尽头,披着灰袍,脸色冷得像冰。他没说话,只是轻轻一抖袖子,一块玉牌滑了出来,上面刻着“曜阙”两个字,周围环绕着星纹,隐隐发光。
“灰徒也配碰禁书?”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扎进耳朵。
话音刚落,护盾猛地一震。
一道裂缝从中心蔓延开来,速度快得吓人。牧燃心里一沉,立刻把左手按在地上,抓起地板上的灰屑反向注入护盾。灰粒蠕动着勉强补上裂缝,但盾面已经开始变暗,能量正在飞快流失。
更糟的是,身体突然出了问题。
灰星脉不再往外释放力量,反而倒流。血液逆冲,灰渣顺着经脉往心脏爬,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来回拉扯。他咬牙撑着,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脸颊滑下。
王禹向前走了一步。
“你不知道这本书为什么被封。”他说,“三十年前,有人看了它,结果整个渊阙的灰脉全乱了。那一夜,十七个拾灰者同时自燃,灰烬升天,聚成了云。”
牧燃没说话。
他知道对方不是真想杀他,至少现在不是。那三支星辉箭虽然狠,但都避开了要害;曜阙令牌亮出来也没发动杀招。这是警告,也是试探。
他盯着那块玉牌,忽然明白过来——这东西不仅能压制灰术,还能干扰灰星脉的节奏,就像一把钥匙,插进了他身体的开关。
王禹又走了一步。
“放下书。”他说,“否则下一箭,不会只停在你面前。”
牧燃低头看着怀里的《烬蚀星录》,书页还在发烫,尤其是那行“洄字亲批”,微光一闪一闪,像是在回应什么。
他没动。
王禹眼神一冷,右手微微抬起。
护盾上的裂缝再次扩大,一道细缝贯穿整个弧面。牧燃胸口一闷,灰星脉逆流更猛,左手指尖已经开始发黑,灰化的速度远超从前。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狠狠掐进地板缝,抓起一把积年的灰屑,猛地拍在护盾底部。灰粒附着上去,暂时稳住了结构,但他清楚,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书页上的“洄”字忽然闪了一下。
不是反光,也不是错觉。那一笔一画像是活了过来,轻轻颤动,仿佛在传递信号。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楚得像是贴着耳朵说的:
“守门人……你终于来了。”
王禹皱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盯着牧燃的眼睛,像是要看穿他的内心。片刻后,他收回手,星辉箭矢慢慢退去,隐入袖中。曜阙令牌也滑回衣内,光芒消失。
“这次算你运气好。”他说,“下次,不会有人再给你留机会。”
说完,他转身离开,步伐沉稳,头也不回。
牧燃跪在地上,喘得厉害。
护盾还在,但已经摇摇欲坠,表面布满裂痕,灰粒不断剥落。他不敢松手,生怕一放松就会彻底崩塌。右臂的灰化已经蔓延到肩膀,皮肤下的灰晶脉络疯狂跳动,像是有东西在血管里爬行。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书页。
“洄”字的微光还没散。
他用还能动的左手,一点点把那页纸撕下来。动作很慢,怕纸太脆会断。最后,残页完整地落在掌心,边缘参差,像被火烧过一样。
灰光从塔顶的裂缝照进来,落在他脸上。
他抬起头,看见那裂缝深处,似乎有东西一闪而过——不是光,也不是影,是一根极细的银灰色丝线,横穿塔顶,两头都不知道通向哪里。
他盯着那根线,忽然觉得,它像极了一根绷紧的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