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轮停转的震动还在石壁间回荡,牧燃靠在墙角,右手紧紧攥着刚从床底摸出来的那块灰片。指尖裂开的地方传来一阵黏腻感,灰片边缘粗糙,像是被人用钝器硬生生从整块石头上敲下来的碎片。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楚,胸口突然一热,像有团火炸开,顺着手臂一路烧上来。
眼前猛地一黑。
画面瞬间涌了上来——滔天的灰色巨浪翻滚而起,一个人站在河中央,双臂张开,整个人燃烧成灰烬,缓缓沉进倒流的河水里。这不是幻觉,是记忆,三百年前的自己,焚身祭河的那一幕。火焰吞噬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连骨头都在发烫。
他死死咬住下唇,把喉咙里的闷哼压了回去。冷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混着脸上剥落的灰屑,滴在石床上,留下几个暗色的斑点。掌心的灰片好像活了一样,贴着裂开的皮肤往里钻,像是要嵌进血肉深处。
门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立刻闭眼,深吸一口气,左手撑地,迅速把灰片塞进衣服内侧,又用缠在右臂上的破布条用力压住。掌心的伤口还在渗灰,他反手按在地上,借着地面的凉意引动残留的灰晶,勉强盖住外露的灰渣,不让它们飘出去。
门被推开时,他已经靠墙坐好,头微微低着,呼吸放慢,装作昏睡未醒的样子。
进来的是个杂役,提着铁盆,里面装着半碗冷粥和一小罐药膏。他穿着灰麻短袍,袖口磨得发白,脚上的草鞋沾满了矿渣。他把盆放在矮桌上,目光扫过屋子,忽然一顿,盯着牧燃露在外面的右手。
那只手现在大半已经变成灰白色,皮肤干裂,底下灰晶的纹路像蛛网一样蔓延,指节僵硬,指甲缝里还卡着昨夜战斗后留下的碎晶。
杂役没说话,站了几秒才低声开口:“你的灰脉……跟三十年前那个叛徒很像。”
牧燃不动,也没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谁?”
“不该问的别问。”杂役摇摇头,语气不像警告,倒像是提醒,“少主让你养伤,你就安分点。”
说完他转身要走,脚步却放得很轻,不像普通杂役那样拖沓,反而透着一股刻意的小心。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牧燃胸口的位置——那里,灰片正隔着衣服微微发烫。
门关上了。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从通风口吹进来,油灯晃了一下。牧燃慢慢抬起左手,解开衣襟,取出灰片。
它比刚才更烫了,表面浮现出几道新的刻痕,像是刚刚被人划上去的。除了“溯洄守门人·洄”六个字,下面多了一行小字,笔画极浅,像是用针尖一点点刻出来的:
“你来了,我就该死了。”
他盯着这句话,手指微微发抖。
这不是留言,是感应。这块灰片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知道他会来。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昨夜试炼的情景。矿洞裂缝里传出的龙吟,灰晶巨人被震碎,碎片四散,其中一块击中李霄的脸,让他的血泛起星辉。当时他说是玷污了星体之脉,其实不是——那星尘本就在他血脉里,只是被灰术激发了出来。
而这灰片,绝不可能是偶然出现在床下的。
拾灰者没人会住这间屋子。灰舍一直空着,只有新来的试炼弟子才会临时安排进来。如果说有人三十年前在这里留下痕迹,为什么偏偏在他入住当晚浮现?除非……这屋子一直在等他。
他又想起白襄。广场上那一眼,看似是在帮他,其实是审视。长老质问溯洄异动的时候,白襄立刻打断,并毁了传音符。他不是在替他掩饰,而是在确认某件事有没有发生。
还有那个“叛徒”。
三十年前的拾灰者,灰脉突变,最后被定为叛徒。如今他的右臂灰化越来越严重,体内灰晶和星辉共存,正是同样的征兆。难道当年那个人也接触过溯洄?也在某个夜晚,握着一块发烫的灰片,听见过去的自己在火中低语?
他低头看着掌心再次裂开的伤口,灰烬缓缓渗出,落在灰片上却没有散开,反而像被吸住了一样,顺着刻痕流动,填满了“洄”字的最后一笔。
就在那一刻,灰片轻轻颤了一下。
不是错觉。
它真的在跳动,频率和他的心跳一模一样。
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信物,也不是遗言。这是标记。每一个试图打破闭环的人,都会在某个时刻收到这样一块灰片。它是终点的钟声,也是起点的烙印。
他不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牧燃。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外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隔壁翻东西。接着是锁链拖地的声音,缓慢、稳定,由远及近。
他迅速把灰片贴回胸口,拉好衣服,左手悄悄移到腰后——那里插着半截从床脚掰下的灰晶支架,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
门缝下透进一道影子,不是杂役的草鞋,而是一双裹着铁皮边的靴子,踩在地上几乎无声。
他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扣住支架。
门把手缓缓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条缝。
一只眼睛贴在缝隙上,朝里望来。瞳孔极窄,像刀锋一样锐利,目光直直落在牧燃胸口的位置。
牧燃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那人停了两秒,忽然收回视线,脚步退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屋内再次安静。
他慢慢松开手,掌心已经被支架边缘割破,血混着灰渣滴在地上。他低头看向灰片,发现原本发烫的表面正在冷却,但“洄”字最后一笔,却隐隐泛起一丝红光,仿佛刚被血浸过。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指尖沾到一点湿意。
不是汗。
是血。从他裂开的皮肤下渗出来,顺着肋骨往下流,已经浸湿了灰片的一角。
他忽然觉得冷。
不是因为伤,也不是因为风。
是因为他终于明白——
这块灰片不是在指引他走向真相。
它是在记录他的崩解过程。
就像记录之前那些没能走出去的人一样。
他靠回墙上,闭上眼,把灰片紧紧按在心口。
远处,矿轮依旧没有启动。
整座山谷,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