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往下压,吹得废墟里的灰烬打着旋儿。
牧燃重重砸进焦土的那一刻,右肩“咔”的一声碎了,整条胳膊陷进地里三寸深。他没动,胸口像被大石头狠狠压住,每喘一口气都疼得像是在吞刀子。可他还醒着,意识模模糊糊地抓着最后一丝清明。耳边是瓦砾滑落的声音,胸口那块断钥残片微微发烫——不是烧人,而是一下一下轻轻跳着,像有心跳,正慢慢和他自己快要停下的心跳合上节拍。
他咬紧牙,舌尖用力顶住上颚,用痛感把快要散掉的神志硬拽回来。
灰界还在连,但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脊柱断了,灰晶全毁,只剩几缕细丝缠在内脏周围。左边身子完全没了感觉,皮肤干裂得像纸一样,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灰屑,好像整个人快烧成灰了。他用还能动的左手,把插在地里的断钥拔出来,抹了把脸上的血泥,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翻过身。
演武台的废墟就在眼前。
断掉的石柱歪斜着,地缝里冒出丝丝冷烟,残留的阵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干透的血迹。这里是他第一次召出灰龙的地方——那时候星脉还没枯,烬灰能聚形,一招“焚渊引”就能撕开十丈长的裂缝。现在呢?别说出手,连站起来都是奢望。
但他记得这儿。
脚下这块石头,当年裂开时喷出过灰火,当场烧死了三个围攻他的执事。阵眼就埋在地下三尺,只要血够多,就能唤醒沉睡的力量。
远处传来脚步声。
很轻,却很稳,还带着星辉特有的低鸣。五个人从不同方向靠近,步伐整齐得像一个人走出来的。中间那人披着黑斗篷,胸前烙着三重火印,腰间挂着一把短刀,刀柄上刻着“烬律”两个字。
是考核官。
三年前的灰术考核上,牧燃见过他一次。那时他还有一条完整的右臂,拼尽全力使出“烬流斩”,对方却只淡淡说了句:“灰术者,终将被灰吞噬。”然后判他不合格,理由是“力量不可控”。
现在想想,那根本不是评判,而是预言。
五人呈半圆围上来,星辉锁链从袖中滑出,悬在空中,末端轻轻颤动,随时能绞断脖子。考核官站在最前面,低头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像在念判决书:“《溯洄逆神术》,交出来。”
牧燃没说话。
他把断钥按在心口,贴着肋骨的位置。那里本该剧痛,可此刻却只有一种闷胀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身体里一点点渗透。灰侯印记在皮下跳动,和断钥的温度呼应着,引动体内残存的灰血逆流而上。
他闭上眼,不是放弃,而是想看得更清楚。
灰界的深处,还留着一丝没散的气息——不是功法,也不是记忆,而是当初觉醒时那种原始的召唤感。就像多年前在矿洞第一次看见烬灰飞舞时,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我能掌控它。
他的左手缓缓抬起,掌心朝天。
灰烬从破烂的袖子里飘出来,零星几点,勉强凝聚成一把短刀的模样。刀身晃晃悠悠,边缘不断崩解,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掉。他握紧刀柄,刀尖划过掌心,鲜血涌出,混着灰屑滴落在地。
没有燃烧。
也没有爆炸。
但他知道,成了。
这把刀,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割向自己。
考核官眼神微变,抬手示意弟子们收紧阵型。星辉锁链绷直,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你已经不行了。交出禁术,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牧燃忽然笑了。
笑声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味道。他低头看看手中的短刀,又抬头望向夜空。天穹裂开一道缝,藏书阁的残影还在虚空中漂浮,层层叠叠,像走不出的迷宫。
他知道白襄说的不是吓唬人。
每一个试图打破溯洄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守门人。
可他不想打破时间。
他要烧了它。
他举起短刀,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考核官瞳孔猛地一缩:“住手!”
没人来得及反应。
牧燃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刀刺进胸口!
不是偏移,不是试探,而是笔直贯穿,直到刀柄撞上胸骨。鲜血喷涌而出,还没落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住,化作千丝万缕的灰线,在空中交织成网。那些线条缠绕着断钥,缠绕着阵纹,缠绕着他身上每一寸正在灰化的血肉。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
裂缝中窜出灰火,顺着古老的阵纹蔓延,迅速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图腾。那是三百年前牧焚留下的召唤阵,早就被封印了,如今却被活人的鲜血重新点燃。
灰龙,要回来了。
考核官终于变了脸色,厉声吼道:“锁住他!快!”
弟子们甩出星辉锁链,五道光绳同时扑向牧燃。可就在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所有锁链都被一股灰劲震开,像是撞上了看不见的墙。紧接着,地底轰然炸裂,一道百米长的灰影冲天而起!
那是一条由烬灰凝成的龙,鳞甲层层叠叠,每一片都刻着熄灭的星轨符文。龙尾一扫,断柱瞬间化为粉末。双翼未展,周围的空气却已形成漩涡,卷起漫天尘灰,遮天蔽日。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
漆黑,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魂魄。就在龙瞳亮起的刹那,一道虚影一闪而过——一个男人,穿着古老的灰袍,手里提着一盏快要熄灭的灯,嘴角含笑,目光却像是在看一场注定失败的葬礼。
牧焚。
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但牧燃感觉到了。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投影。而是一种更深的存在,像一根埋在时间里的钉子,终于被他的血撬动了。
他躺在地上,心脏还在漏血,意识却顺着灰线爬进了龙身。他能感觉到龙的每一寸构造,每一块灰晶的位置,甚至能听见它呼吸时掀起的风声——那不是风,而是无数死去星域的回响。
考核官后退三步,星辉锁链绷得像弓弦。他盯着那条灰龙,声音第一次有了波动:“不可能……那个阵早就毁了,怎么可能再召唤?”
牧燃没看他。
他只是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左手,轻轻一抬。
百米长的灰龙缓缓低下头,龙首悬在废墟之上,双眼锁定考核官。没有咆哮,没有动作,可整个演武台的空气仿佛都被压低了一寸。
风停了。
灰也不再飞了。
考核官的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
这场战斗,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的事了。
灰龙,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