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轻轻落在掌心,还带着一点点温度。牧燃站在原地没动,手指慢慢收拢,把那点余温攥进了手心里。风从暗廊尽头吹来,卷起细碎的灰,飘向黑暗深处。他顺着那股风的气息,缓缓睁开了右眼。
左眼睁不开,血已经干了,黏在眼皮上,一扯就疼,像是整条神经都被牵着在抽。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上了黑红色的残渣,不光是血,还混着灰,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锈。
刚才那一声“别看”,还在耳边回荡。可他已经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了。灰龙失控时闪过的画面——牧澄被锁在金色的柱子里,嘴唇一张一合,喊着“救我”——不是幻觉。那是真的。她真的在求救。而白襄站在高台上,星辉锁链缠住灰龙,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他不信这是巧合。
演武台早就没人了,灯一盏接一盏灭掉。他没有回房间,而是贴着墙根走到尽头,拐进了通往灰术室的小路。这条路他只走过一次,三年前跟着老灰匠来取过期药渣。那时候墙上晶石没光,门也关得死死的。现在不一样了,绿芒一闪一闪,像在呼吸。
他屏住呼吸,悄悄展开灰界,把体内灰晶的波动压到最低。脊椎一阵阵发凉,仿佛有冰水顺着骨头流进身体。他知道这是灰核快要休眠的征兆,撑不了多久,但只要够用就行。
十步一颗晶石,每三息停一下。他卡着节奏往前挪,脚尖轻轻点地,避开青石板上的星形刻痕。那些纹路不是装饰,踩错了就会触发回音阵。他曾见过一个拾灰者不小心碰到阵眼,当场就被星辉钉在墙上,最后化成了灰。
门就在眼前。
一条窄缝,透出火光。
他贴在墙边,侧耳听里面的声音。没有翻书声,只有火焰烧纸的噼啪声,断断续续,慢得像有人一页一页地烧着什么东西。
他用灰界偷偷往里探。
白襄背对着门,掌心浮着一团星辉火苗,正一点一点烧着一叠卷宗。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眉头紧皱,手却稳得很。每烧完一页,就从旁边拿一份新的,动作机械,却透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决心。
牧燃的心沉了下去。
这不是处理废纸。这是在销毁证据。
他盯着那团火,灰界悄悄延伸出去,一丝极细的灰气贴着地面钻进门缝,在火边绕了一圈,轻轻碰了碰还没烧尽的纸角。
字迹还能看清。
“……无瑕之体的血液可以中和灰烬污染……”
心头猛地一颤。
灰界再往前探,灰气缠住焦黑的纸角,硬生生定住即将化为烟尘的文字。
“……代价是宿主意识永久湮灭。”
火舌突然蹿高,那页纸瞬间烧成黑灰,随风散开。
牧燃瞳孔一缩。
他还想继续看,灰界却被一股热浪狠狠掀了回来。不是单纯的高温,而是火焰里掺了星辉秘术,能反噬外来的感知。他咬牙收回灰气,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白襄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文件,停了一下,转身朝柜子走去。
就是现在!
牧燃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火光猛晃,白襄回头,眼神冷得像冰。
他直奔火堆旁那半张还没烧掉的残纸。指尖刚碰到纸角,白襄已经挥手布下一道星辉屏障。他侧身躲开,后背撞上书架,震落了几块灰砖。他顾不上疼,一把抓起残纸飞快后退,躲进了门口的阴影里。
白襄没有追。
他就那样站着,火光照亮半张脸,明暗交错。他看着牧燃,声音低低的:“你不该来的。”
牧燃没说话。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残页,只剩下几行字:
“……用于净化灰脉污染源……需活体供血……过程不可逆……”
他抬起手,把纸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纸是特制的,混着灰浆和符墨,难吃得像吞沙子,喉咙火辣辣地疼。但他必须吃下去。只要还在肚子里,谁也别想逼他说出来。等灰浆和胃液混在一起,会变成惰性残留,连星辉探测都查不出来。
白襄看着他,眼神变了。
不是生气,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更深的情绪,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却又不想面对。
他抬起手,似乎想说什么,门外却传来脚步声。
两个人,由远及近,是巡逻的弟子。
牧燃立刻蹲下身子,缩到墙角,灰界瞬间制造出一段杂乱气息,引向走廊另一边。脚步声果然偏了方向,朝着假信号走去了。
他靠着墙,胸口起伏,不敢大口喘气。
白襄还站在火前,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最后一份文件,手指微微收紧。火光照在他手臂的甲片上,那枚烬侯纹章轻轻闪了一下,像是回应某种秘密指令。
牧燃盯着他。
他知道白襄不会追出来。这里不是撕破脸的地方。白襄还有事要做,这些文件必须全部烧掉。而他也待不久了。虽然只拿到零碎几句,但最关键的信息他已经知道了——
无瑕之体的血,能清除灰烬污染。
代价是意识彻底消失。
换句话说,曜阙根本不是在培养神女。
他们在准备祭品。
牧澄活着的时候,她的血能净化灰脉带来的污染,能让快要崩溃的修行者活下来。可一旦用到最后,她就会彻底消散,连魂都不会留下。
他慢慢站起来,靠着墙往后退。
白襄始终没抬头。
直到他退到门口,白襄才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有些真相,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牧燃停下脚步。
他望着那个曾经一起练功、替他挡过执法鞭的身影,喉咙动了动。
“那你告诉我,”他声音沙哑,“你烧这些,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堵我的嘴?”
白襄的手顿住了。
火还在烧,最后一张纸的边缘开始发黑卷曲。
他没回答。
牧燃也没等答案。他转身一步跨出门外,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暗的走廊里。
寒风吹来,夹着灰的味道。他贴着墙走,脚步很轻,每一步都避开晶石的光区。身后,灰术室的火光渐渐暗下去,最后熄灭了。
他没有回头。
走到第三颗晶石时,他忽然停下,抬手摸了摸喉咙。那张纸还没完全化掉,边缘刮着食道,一阵阵刺痛。他闭了闭眼,把痛意压下去。
他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白襄今晚毁掉了所有记录,但人做事总会留下痕迹。他记得书房抽屉里的《神格监测录》,记得那本书最后夹着的一张合影。白襄以为烧了文件就万事大吉,但他忘了——
有些东西,从来就不在纸上。
而在心里。
牧燃伸手摸了摸左眼,血还在往外渗,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肩头。他抬手擦掉,继续往前走。
转过最后一个弯,前面就是通往主院的岔道。他刚要迈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声。
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
灰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
白襄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星灯,灯光照在他的脚下,却照不亮他的脸。
他望着牧燃的方向,嘴唇微微动了动。
牧燃听不到声音。
但他看清了那个口型。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