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利刃般,刮过九十五号院那灰扑扑的瓦檐。
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汉子,直挺挺地跪在陈大爷的门槛前。
他身上仅着一件单薄的蓝白条病号服,身形骨瘦如柴,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脚冻得发紫。他的脸深深凹陷下去,唯有眼睛里燃烧着某种骇人的、近乎绝望的光芒。
徐大爷闻声赶来,无论怎么劝说,汉子只是机械地摇头,膝盖仿佛焊在了地上一般。这动静惊动了全院的人,前中后院的人都聚拢过来,围成一道沉默的人墙。
直到有人点明徐大爷也是院里的老人,那汉子浑浊的眼珠才动了动,忽然调转方向,对着徐大爷,“咚”地一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冻土上。
众人起初以为他是陈、徐两家的哪位远亲。可两位老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茫然与惊悸——他们不认识这张脸,却仿佛认识他身上的某种东西。
人群里,陆司机的眉头紧锁。他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凑到何雨柱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沉重:
“是个老兵……看这模样,怕是刚从‘那种状态’里醒过来没多久。”
何雨柱心头一紧,转头看向他。
陆司机迎着他的目光,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深不见底的悲凉:
“那地方……冰天雪地,他们用的又是燃烧弹。烧光了,一场大雪覆盖下来,什么都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那颤抖的脊背上。
“能活下来,是奇迹。只是这奇迹……代价太大了。”
何雨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又望向脸色已然发白的陈、徐二位大爷,一个冰冷的念头猛地揪住了他的心脏——难道,送出去的一整代人,都没能回来?
何雨柱手脚冰凉,微微颤抖着,一步步挪到那汉子跟前。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声音沙哑得厉害:
“大哥……你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汉子毫无反应。
何雨柱深吸一口气,更清晰、更缓慢地说:“你这么做……他们看了,心里该多难受?他们肯定盼着,有个人能替他们照顾老爹,看着娃娃……好好长大。”
“病号服”猛地一颤,那双近乎死寂的眼睛骤然抬起,死死盯住何雨柱,里面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是求证,是最后一丝不敢触碰的希望。
何雨柱避不开那目光,只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随即,将视线引向身后两位摇摇欲坠的老人。
陈大爷和徐大爷,在何雨柱说出“他们”两个字时,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五年了。
整整五年,他们跑遍了所有能打听的地方,托遍了所有能托的关系。
从最初的焦灼,到后来的侥幸,再到漫长岁月磨蚀后深不见底的绝望……他们早已在心里给自己的儿女判了“失踪”,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可时至今日,这个答案竟以一种惨烈且陌生的“活证据”形式,血淋淋地摆在了他们眼前。
这并非文书,也不是通知,而是一个从地狱归来之人,以最为沉默、最为残酷的方式,宣告了那个他们一直不敢深入思索的结局。
“呃……”陈大爷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眼中的光芒瞬间消散。
徐大爷则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两人的身体同时向后倾倒。一直留意着他们状况的几名厂里安保员,赶忙上前一步,堪堪扶住了两位老人。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寒风穿过巷口的呜咽声,以及那汉子压抑到极致、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声。
众人好不容易将陈、徐两位大爷扶进屋里,给他们灌下热水,轻拍后背。老人的眼泪无声地流淌,尽管情绪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但总算不再失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
一群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冲进了四合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最终紧紧锁定在何雨柱身后。那身着“病号服”的汉子一见到他们,像受惊的动物般猛地一缩,死死抓住何雨柱和陆司机的衣角,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88号!谁让你跑出来的?立刻跟我们回去!”为首的男医生厉声喝道,挥手就要上前抓人。
“等等!”
何雨柱一步跨前,挡在中间,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医生同志,请问你们是哪所医院的?怎么称呼?这位同志是什么情况,能跟我们说说吗?”
他话音未落,院里的几个保卫员已经默契地围拢过来,将“病号服”护在中间。一个身材高大的保卫员迅速脱下自己的军绿色棉大衣、棉裤,连同鞋袜,一把塞过去:“兄弟,先穿上,别冻坏了!”
穿白大褂的医生皱了皱眉,挺直胸膛:“我们是四九城xx神经医院的。我姓苟。中间那位是我们的住院病人,编号88,已经神志不清五年了。今天不知发了什么疯,自己跑了出来。请你们配合,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好的,苟医生。”何雨柱盯着他的眼睛,“那请您告诉我,这位同志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对不起,这是病人的隐私,我们无权透露。”苟医生回答得冰冷而机械,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就在这时,一个颤抖却清晰的声音,从何雨柱身后、那件刚刚裹上的厚重棉大衣里传了出来:
“别……别听他们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转头看去。只见那汉子紧紧攥着衣襟,指节泛白,眼睛却亮得吓人,直直盯着苟医生:
“他们把政府拨给病人的营养品,全都拿回了自己家……谁敢说个不字,就用皮带抽,关黑屋子……好多兄弟,本来只是心里过不去,被 他们关着关着,竟真的疯了!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向院子里所有陌生的面孔,声音虽嘶哑却无比清晰:
“我,我不叫88号,我的真名叫罗桂杉。”
“我是陈连长和李指导员手下的兵。”
话音落下,他望向屋内的两位老人,眼泪夺眶而出:
“五年前的冬天,雪下得很厚,我们奉命穿插敌占区过江支援。在一个山谷里,遇上了鹰酱的机群,他们投下的是燃烧弹。”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语无伦次,却又挣扎着把每一个字吐露出来:
“烧起来了,全是火,整个山谷都被火吞噬了。好多兄弟,眨眼间就没了。连长、指导员和两位卫生员嫂子,带着我们往外冲。飞机追着扫射,最后,是连长一脚把我踹下了山坡。”
他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发出困兽般的悲嚎:
“他们,连长、指导员和两位卫生员嫂子身上也被点燃了,都没能出来,就我一个,就剩我一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