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滩。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黄浦江面上,碎成万千金鳞。对岸陆家嘴的摩天楼群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勾勒出现代化的锐利天际线。江风带着水汽,吹拂着游客们的衣角与发丝。人群熙攘,各种语言的交谈声、相机快门声、街头艺人的吉他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活力。
在这片热闹中,靠近老海关大楼的一处相对安静的观景台栏杆边,站着一位穿着素雅改良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的老妇人。她叫顾曼桢,今年八十六岁了。她没有像大多数游客那样举着手机或相机对着对岸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拍照,而是微微侧着身,目光温柔地落在身后那一排历经沧桑的“万国建筑博览群”上。阳光勾勒着这些老建筑精美的石材立面、穹顶和钟楼,投下长长的、富有历史感的阴影。
顾曼桢的手里,没有智能手机,只有一本略显陈旧的、巴掌大小的皮质封面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钢笔。她不时低头,用娟秀而依然有力的字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嘴角偶尔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追忆的微笑。
她的安静与周遭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个举着自拍杆的年轻女孩从她身边嬉笑着跑过,带起一阵风,差点吹落她膝上放着的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顾曼桢小心地拾起照片,用指尖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照片上,是大约六十多年前的同一个外滩。背景里的老建筑与今天相差无几,只是显得更新,也更寂静。照片中央,是三个穿着当时流行的“布拉吉”(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她们并肩靠在栏杆上,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江风吹起了她们的刘海和裙摆,身后是缓缓行驶的有轨电车和寥寥无几的行人。中间那个眉眼弯弯、笑得最甜的,就是年轻的顾曼桢。
那时,她们是复旦大学外语系的同窗好友,怀揣着对新中国的无限憧憬和建设热情。每个周末,她们最爱来的地方就是外滩,在这里练习口语,讨论时事,畅想未来。这张照片,是其中一个周末,她们用攒了很久的钱,请路边照相摊的师傅拍的,为了纪念她们的友谊和青春。
时光荏苒,照片上的三个姑娘,一个在动荡年代远赴海外,音讯渐稀;一个在十多年前因病去世;只剩下顾曼桢一人。她一生经历了许多,做过翻译,教过书,也下过乡,最后在一家出版社退休。老伴五年前也走了。儿女各有家庭,忙于事业,虽然孝顺,但能陪伴的时间有限。
如今,她最大的慰藉,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带着这本记录了无数往事的笔记本和这张老照片,回到外滩,回到这个承载了她最多青春记忆的地方。她不是在怀旧感伤,而是在进行一种独特的“对话”——与过去的自己对话,与逝去的友人对话,也与脚下这片日新月异的土地对话。
她在本子上写下的,不是简单的“物是人非”的感慨。她会对比着记忆,仔细观察那些老建筑哪些被精心修缮过,哪些细节发生了变化;她会留意江对岸的天际线又增添了哪些新的成员;她会聆听身边不同口音、不同年龄的游客的交谈,感受时代的脉搏。然后,她会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2023年秋,外滩。和平饭店门口添了新的灯饰,更显气派。对岸那座最高的,叫‘上海中心’,听说里面很先进。今天听到几个年轻人在讨论AI,词汇很新潮,跟我们当年讨论‘四个现代化’时一样充满热情……小敏,阿珍,你们看,这时代,跑得多快啊。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这江风,还是和我们当年一样,带着点潮润的希望的味道……”
对她而言,这本笔记本,就是她对抗时间、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每一个字,都是她为这个时代留下的、属于她个人视角的“丽影”——不是单纯的照片影像,而是融入了情感、记忆与思考的、立体的时代剪影。
这时,一个大约七八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好奇地凑过来,指着她手里的老照片问:“奶奶,这是以前的上海吗?”
顾曼桢慈祥地笑了,点点头:“是呀,很久很久以前了。”
“哇,变化好大呀!都没有高楼!”小女孩惊叹道。
“是啊,变化很大。”顾曼桢看着小女孩充满好奇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合上笔记本,小心地收好照片,对小女孩说:“但是呢,有些重要的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这条黄浦江,比如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心。”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回了父母身边。
夕阳开始西沉,为外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游客更多了,华灯初上,对岸的摩天大楼纷纷亮起灯,勾勒出更加璀璨梦幻的轮廓。顾曼桢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准备离开。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风景,眼神平静而满足。她知道自己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是无数“时代丽影”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她也坚信,正是这一个个鲜活的、承载着记忆与情感的个体生命轨迹,共同编织成了这个伟大时代的壮丽图景。
她带着她的笔记本和旧照片,步履从容地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与人流之中。她的身影或许渺小,但她所见证和记录的那些瞬息万变的“时代丽影”,却拥有穿越时光的永恒力量。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外滩依旧会迎来新的人群,发生新的故事,而属于顾曼桢的这份独特的时代记录,将会在寂静中,继续诉说着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