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将青翠的竹山笼在一片湿漉漉的静谧里。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穿透薄雾,在林间跳跃,勾勒出无形的疆界。这里是南方的竹乡,山峦叠翠,修竹如海,风过处,万竿摇曳,碧浪翻涌,沙沙声不绝于耳。
雀儿蹲在溪边一块被水流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小心翼翼地用细密的竹筛滤着刚从溪底捞起的青虾。水珠溅湿了她卷起的裤脚和有些旧的布鞋,她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那小小的筛网上,嘴唇微微噘起,模仿着不远处竹枝上一只红头山雀的鸣叫,发出一连串惟妙惟肖的啁啾声。那山雀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瞅了她片刻,竟也回应了几声,仿佛真在对话。
阿婆常说,雀儿是竹子精托生的,或是山里雀鸟变的,不然怎么打娘胎里出来,就对竹林里的一切活物有着说不清的亲近,学起鸟叫虫鸣更是无师自通,比真鸟还像几分。她没念过几年书,心思似乎也总不在书本上,就爱往竹林里钻,一待就是一整天。村里人笑她痴,父母也愁,一个姑娘家,成日里野得像只山雀,将来怎么办?
唯有阿婆不说什么,只是偶尔会用那双看透世事的老眼,忧心忡忡地望着竹林深处。她知道,雀儿这孩子,继承了她早已过世的老伴那手快失传的绝活——靠声音与竹林里的生灵“打交道”,寻竹荪,引竹鸡,甚至能察觉到竹海深处最细微的动静。但这本事,如今在这年月,还能有多大用处?山外的世界一天一个样,谁还需要一个只会学鸟叫、钻竹林的丫头呢?
变化来得比阿婆预想的更快。开春后,几辆从未见过的、装着巨大轮胎的越野车轰鸣着开进了宁静的山村。下来几个穿着冲锋衣、背着各种仪器的人,为首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的年轻经理。他们拿着盖了红头文件的纸,说城里的大公司看中了这片竹山的资源,要大规模开发,建设现代化的竹制品产业园和生态旅游区。
消息像颗炸雷,在村里掀起了巨大波澜。支持者欢欣鼓舞,盼着征地补偿和未来的工作机会;反对者,多是老人和一些像阿婆这样依恋传统生活的人,则忧心忡忡,担心破坏了祖辈传下来的山林水土,担心机器的轰鸣会赶走山里的精灵,担心竹海不再是那个竹海。
雀儿的父母犹豫再三,还是在那份意向书上按了手印。补偿款不是小数目,能翻新老屋,还能给雀儿的弟弟在城里付个首付。他们劝雀儿:“山里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产业园建起来,说不定还能给你找个清闲工作呢。”
雀儿没说话,只是第一次没有在饭后跑进竹林,而是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起伏的竹海,直到夜幕将它完全吞没。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仿佛自己的巢穴即将被捣毁,熟悉的鸣叫将被另一种更强大、更陌生的声音彻底淹没。
开发的前期勘探很快开始。测量员的红白小旗插进了竹林深处,重型机械即将开进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村里的争论愈发激烈,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
一天午后,勘探队的一名技术员满头大汗地找到村委会,说一套贵重的传感器在竹林深处丢失了。那地方地势复杂,老竹盘根错节,浓荫蔽日,GpS信号不稳,他们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项目经理急了,那设备价值不菲。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时,一直沉默旁听的阿婆,忽然用拐杖指了指角落里的雀儿:“让丫头去试试吧。这山里,她熟。”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雀儿。项目经理推了推眼镜,将信将疑。雀儿的父母一脸窘迫,想阻止。雀儿却在那一片复杂的注视中,慢慢站了起来,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我去找找看。”
她没要任何人带路,独自一人钻进了那片对于外人而言如同迷宫的竹林。她走得很快,身形灵巧地在密匝的竹竿间穿梭,像一尾游入深海的鱼。她没有依靠眼睛去搜寻,而是闭上了眼,放缓呼吸,侧耳倾听。
风过竹隙的呜咽,不同种类鸟雀的方位与情绪,竹鞭在地下延伸的细微振动,甚至昆虫爬过竹叶的窸窣……无数信息汇成一条无形的河流,涌入她的感知。她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余音——那是金属物件偶然撞击岩石留下的、微弱却尖锐的震颤回响,与竹林自然的频率格格不入。她循着那丝几乎消散的“声音”,在一处极其隐蔽的、被落竹和厚厚腐叶覆盖的石缝深处,找到了那套完好无损的设备。
当她拿着设备走出竹林,交到目瞪口呆的技术员手中时,现场一片寂静。项目经理看着这个浑身沾着竹叶、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野性的姑娘,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有了变化。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却似乎按下了一个关键的暂停键。大规模机械进场的前夜,一场罕见的暴雨引发了小范围的山体滑坡,虽未造成人员伤亡,却冲毁了一段进山的临时道路,也暴露了过度砍伐山坡竹林的潜在风险。开发计划被迫暂缓。
项目经理再次找到雀儿,这次的态度更加诚恳。他坦言,大规模开发固然能带来经济效益,但确实也可能对这片独特竹海的生态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他们需要一个更懂这片山林的人,帮助他们找到开发与保护之间的平衡点。
雀儿被临时聘为“生态协调员”。她带着工程师们走最合理的路线,避开鸟群密集的巢区和珍稀竹种的生长地;她用她独特的方式“听”出哪片竹林下的土壤松动,需要加固;她甚至建议保留某些核心区域的原生态,只开辟少量观竹小道,用最原始的方式去体验竹海的静谧之美。
她不再仅仅是学鸟叫,她开始努力理解工程师们的图纸,学习简单的生态知识,笨拙却坚定地用自己的方式,在推土机和鸟巢之间,在观光缆车和脆弱的水源之间,画下一条条看不见的界线。
过程充满磕绊。她的话并非总被采纳,她的方法常常显得“不科学”而备受质疑。她时常感到孤独,觉得自己像一只试图用微弱鸣叫阻挡洪流的麻雀。
但渐渐地,一些变化悄然发生。设计师根据她的提示,修改了观景台的位置;施工队在她坚持的区域放慢了进度,绕开了几丛罕见的紫竹;甚至有人开始学着她的样子,在进入竹林前,安静地听上一小会儿。
最终敲定的方案,比最初的计划规模小了许多,也保留了更多竹海的原始风貌。开发与保护,破天荒地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一种艰难的平衡。
又是一个清晨,雀儿站在新开辟的观竹平台边缘,望着脚下波澜壮阔的竹海。风依旧,竹涛依旧,鸟鸣依旧。机器的轰鸣被限制在遥远的山谷另一端,仿佛只是这片绿色海洋边缘一丝微不足道的杂音。
阿婆拄着拐杖走来,站在她身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雀儿,你听。”
雀儿侧耳倾听。风穿过万千竹竿,奏出宏大的乐章;各种鸟雀在枝头欢鸣,歌唱着它们的家园依旧;甚至那遥远的机器声,也仿佛被竹林吸纳、过滤,成了这自然交响中一个微弱却存在的声部。
她没有改变世界,世界也没有吞噬她。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生她养她的竹海里,找到了一处立足之地,让竹子的沙沙声和雀鸟的鸣叫,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响。
她微微噘起唇,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啼鸣,如同呼唤。片刻,竹林深处,传来了几声同样清亮的回应。
竹犹在,雀仍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