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镇的钟楼敲响了第十二下,声音沉闷,仿佛被浓稠的夜色吞噬了大半。维克多医生提着沉重的黑皮药箱,步履匆匆地穿过空无一人的鹅卵石街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像是某种草药与湿木头混合后又在阴雨天沤了太久。这是永夜镇特有的气味,近半年来,又掺入了一丝新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一种源自集体性失眠与噩梦的、神经质的焦灼。
镇上的怪病是从深秋开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抱怨夜不能寐,或是被无法描述的噩梦惊扰。很快,如同无声的瘟疫,失眠与噩梦在镇民中迅速蔓延。人们眼窝深陷,面色灰败,白日里精神恍惚,脾气暴躁,镇上唯一的钟表店老板甚至在对时途中站着昏睡过去,砸碎了三块怀表。更可怕的是那些梦,并非寻常的焦虑之梦,而是充斥着扭曲的意象、无法理解的低语和一致的坠落感,仿佛整个镇子都在缓缓沉入一个共同的、粘稠的噩梦深渊。
维克多医生,镇上唯一的医生,早已焦头烂额。他试遍了所有常规的安神药剂、催眠疗法,甚至从大城市请来了神经科专家,结果都徒劳无功。专家的结论是“集体性癔症”,建议“改变环境,舒缓情绪”。这轻飘飘的建议在笼罩全镇的绝望面前苍白无力。
他的药箱里,如今装的更多的是镇民们记录的梦境碎片——写在各种纸张上,字迹大多潦草颤抖,透露出书写者的恐惧。
“...一直在下坠,下面是软的,热的,有东西在呼吸...”
“...听见歌声,没有调子,像哭又像笑,骨头缝里发冷...”
“...看见巨大的眼睛,在墙壁上,在地上,看着我...”
维克多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推开诊所的门。壁炉里的火快熄灭了,寒意渗入骨髓。他注意到壁炉台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用深色蜡封好的信封,没有署名。
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小把干枯的、形状奇特的深蓝色花瓣,以及一片薄如蝉翼、泛着珍珠光泽的黑色树皮。花瓣散发出一种极其幽微的冷香,与他近日在几位症状最重的病人枕边隐约嗅到的气味相似。树皮内侧,用某种银色的颜料画着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被螺旋线贯穿的椭圆。
他的心跳莫名加速。这绝非镇上任何已知的植物。他猛地想起近期翻阅的那些被镇上老人视为禁忌的古老手稿和民俗志异。其中一本以晦涩古文写就的《永夜纪年》曾隐晦提及,镇子所在的谷地远古时被称为“沉眠之谷”,谷中有一种名为“沉梦兰”的奇异植物,其香能引人入眠,亦能编织梦境,曾被古老的守夜人一族用于安抚亡灵或进行某种秘仪。书中警告,滥用此物,或使其沾染“不洁”,其力将逆转,化为吞噬心智的“沉梦魔咒”。
书中的描绘与那干枯花瓣的特征隐隐吻合。
一个被尘封的线索骤然亮起。维克多医生彻夜未眠,疯狂地查阅所有能与“沉梦兰”、“守夜人”扯上关系的零星记载。天快亮时,他在一堆故纸堆里找到一张模糊的手绘地图,标注着镇外黑木林深处的一处古老祭坛遗址。
没有时间犹豫了。镇上的情况日益恶化,已有体弱的老人因长期失眠衰竭而亡。他带上必要的装备、那把奇特的花瓣和地图,毅然闯入了被视为不祥之地的黑木林。
林子里光线晦暗,树木扭曲,寂静得可怕。根据地图的指引,他艰难地跋涉了数个小时,终于在一片布满苔藓的乱石堆中,找到了那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祭坛遗址。遗址中央,并非他想象中的石碑或神像,而是一口早已干涸的石井。井口覆盖着厚重的石板,石板上刻着的,正是那个被螺旋线贯穿的椭圆符号!
更让他心惊的是,井口周围,土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蓝色,寸草不生,唯有几株病态的、开着深蓝色花朵的植物零星分布——正是“沉梦兰”!但它们的状态明显不对,花瓣边缘卷曲发黑,散发出一种浓烈得过分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气味,与他收到信封里的干花和镇上隐约飘散的气味同源,却更为浓烈。
他仔细观察,发现井口的石板似乎近期被人移动过,边缘有新的摩擦痕迹。他用力推开石板一道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阴冷和那股奇异花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井下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嗡鸣声传来。
一切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并非什么超自然的诅咒,而是人为的灾难!有人找到了这口可能与地下某种特殊地质结构相连的古井,并移开了石板。井下的气息(或许是某种稀有气体或放射性物质?)泄露,污染了井口生长的沉梦兰,使其发生了异变。异变的沉梦兰花粉随风飘散到镇上,其效力逆转,从安神助眠变成了制造集体失眠与噩梦的毒药!
那个送来样本的人,是在警告?还是在引导他发现真相?
维克多立刻采集了异变沉梦兰和井口土壤的样本。他封锁了井口,最快速度返回诊所进行简易检测。结果印证了他的猜想:样本中含有高浓度的、未知的神经毒性生物碱!
解药或许就在源头。他回想起《永夜纪年》中提及,沉梦兰的伴生植物“银月苔”可中和其毒。他再次闯入黑木林,不顾一切地寻找。终于在祭坛遗址背阴处一片潮湿的岩石上,找到了那散发着微弱银光的苔藓。
接下来的几天,维克多医生不眠不休。他提取银月苔的有效成分,配制出解药,首先给最严重的病人服用。效果是缓慢却确定的。持续的噩梦开始减弱,深沉的、恢复性的睡眠首次回归。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重新在死气沉沉的永夜镇点燃。
他并未声张自己的发现,只是默默地配药、治疗。那个送来关键线索的神秘人始终没有再出现。
直到镇上大部分人都已好转,维克多医生才独自一人再次来到那口古井边。他加固了井口的封印,清理了周边所有异变的沉梦兰。他站在那里,望着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的后怕与反思。
魔咒并非源自虚空,而是源于被惊扰的古老秘密和人类的无知(或恶意)。沉梦已然苏醒,又被勉强安抚。但谁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个神秘人是谁?为何这样做?井下的嗡鸣究竟是什么?
永夜镇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宁静,但有些谜团,如同那口被重新封上的古井,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中。维克多医生知道,治愈了表面的症状,只是暂时驱散了笼罩小镇的噩梦。而那真正的、源自古老井下的沉梦之谜,或许才刚刚开始显露它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