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浆在铜锅里熬到第七沸时,唐叙听见了焦化的脆响。她盯着温度计上精准的155度,恍惚想起祖父总说七沸成叙——就像那个永远停在1983年的冬夜,祖父在糖坊熄了最后一盏灯,冰糖在月光下凝成他离去时的背影。
唐师傅,甜品大赛的评委来了。学徒捧着报名表进来,问咱们的叙诗糖画能不能现场演示...
唐叙的糖勺沉在锅底。自从祖父在糖赛前夜失踪,唐家糖坊就再没做出过真正的叙诗糖——那种能在光下映出诗文的透光糖,是五代人守了百年的独门绝技。
就说...还差一味雪晶糖。她转身去调风门,没看见学徒欲言又止的表情。
暮色染黄糖坊纸窗时,有个戴绒帽的老人叩响木门:故人托我送这个。他递来的锡罐中盛着钻石般的糖粒,在灯下折射出虹彩——与唐家秘藏的虹雪糖分毫不差。罐底粘着片焦糖纸,其上灼刻的纹路恰是唐叙梦中总见的糖画!
哪位故人?
老人笑而不答,却指向墙上的《糖经图》:糖要逆风搅七转,拉丝要如诗文顿挫——这是你祖父的规矩,你少了一转。他指尖点向图中暗纹,所以诗韵锁在糖骨里。
唐叙倏然变色。这诀窍唯有祖父在失踪前夜,曾握着她手喃喃:叙儿,糖叙的魂在于那七转...
雪夜更深。唐叙翻出祖父的糖谱。在《糖叙秘录》夹页中,她找到用糖霜绘的图谱:取大雪封门时檐冰,混三年陈蔗以铜锅熬七沸...末页被撕去半幅,残存字迹写着:若违此律,糖碎诗断之时...
三更梆响时,唐叙突然醒悟。她冲进后院撬开糖窖石板,果然起出个陶瓮,瓮内冰糖如新,糖心封着片桑皮纸。纸页被糖液浸得透明,祖父的笔迹却清晰如昨:叙儿亲启:孟师傅与我有旧约,看谁先凝出无字糖诗。当年我私改火候赢了比试,却负了他半生心结...
风雪中传来叩门声。绒帽老人去而复返,肩头落满雪:来取回我的虹雪糖。他望向唐叙手中的信,也来了结四十年的旧怨。
唐叙默默启瓮调火。按《糖叙秘录》之法将冰糖重熔,当虹雪糖第七次沸腾时,锅中突然泛起星河。缺的是这个。她撒入新采的梅蕊粉,祖父临终前说,糖碎诗断的钥匙是时光的花信。
老人捧糖细看,指尖微颤:这是...你祖父当年的配方?
唐叙指向瓮底刻字,是糖叙本该传承的配方。烛光映出癸亥年大雪字样——正是赌约第二年,祖父偷偷重制的版本。
大赛当日,两幅糖画并置展台。老人突然轻笑:你祖父到底耍了诈——他提前埋了改良的版本,就为有朝一日让你来了结。他从怀中取出半页残谱,与《糖叙秘录》严丝合缝:赌约的真正彩头,是帮对方凝出最好的那幅诗。
唐叙望向窗外放晴的天。积雪从屋檐滑落,在青石阶前跌碎成晶莹的糖屑。她终于明白,有些约定不是用来分胜负的,而是让糖诗在时光里沉淀成新的叙事。
从此唐家糖画成了非遗珍品,每幅糖纹都藏着隐诗——就像祖父留下的陶瓮,封存着所有未尽的冬天,等待某个雪夜被重新揭开。而那幅总在第七转时泛起星河的叙诗糖,被大赛命名为,说是像极了唐叙眉间那点不肯融化的糖霜。
展示环节,唐叙现场拉糖。当虹雪糖液在光下流转时,满场忽然寂静——糖画中竟渐次浮现出祖父失踪那日未完成的诗!灯光转过特定角度时,糖纹忽然重组,化作雪融春至的新句。
满堂喝彩中,唐叙望向评审席。绒帽老人悄然离席,轻轻摘下帽子——白发如雪,却分明是祖父当年的对手孟师傅!他将半卷残谱放入糖盘,正落在唐叙展开的糖帛上。
残谱背面写着:四十年前我输的不是糖技,是诗心。今日见你如此,方知糖叙真味不在争胜,而在传承。
如今每届糖赛,唐叙总在展台留个空位。有人说曾在雪夜见二人对坐熬糖,更有人说那幅虹雪糖画,能在不同光线下显出相应诗文,仿佛糖魂附在了光影中。
而唐叙最珍视的,是祖父留在糖箱底的糖板:最好的诗永远凝不完,就像最好的糖永远要留着下一转的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