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第七次爆出灯花时,萧月阑的银剪停在窗纸的芍药纹上。她盯着自己投在茜纱窗上的侧影,恍惚觉得那轮廓比镜中人更肖似母亲——二十年前病逝的明贵妃,也曾这样倚在瑶华宫的月窗前剪花样子。
殿下,该试嫁衣了。老嬷嬷捧着朱漆托盘,盘中凤冠珠帘轻晃,映得铜镜一片碎光。
月阑指尖抚过嫁衣领缘的并蒂莲。金线扎手,是尚服局按规制绣的,比她私藏的荷包针脚粗粝许多。她摸向袖中暗袋,荷包上二字已磨得发白,里头还裹着母亲临终塞给她的半块玉佩。
嬷嬷,月阑忽然转身,瑶华宫的旧物,当真一件不剩了?
老嬷嬷的银簪在鬓角微颤:娘娘的遗物...当年按例该焚的...
三更梆子响过重檐。月阑屏退众人,从妆奁夹层抽出褪色的《乞巧图》。这是母亲唯一私传给她的画,画中女子在月下穿针,背景瑶台却缺了半角。她将画铺在案上,就着月光细看——瑶台断裂处有极淡的墨点,连起来竟是北斗七星的排布。
暴雨突至。月阑赤脚奔向瑶华宫废墟,锦袜很快被泥水浸透。残垣断壁间,野蔷薇疯长成屏障,尖刺勾破她袖口。她摸到半截汉白玉栏,栏柱底部刻着辛酉年七月初七,正是母亲入宫前的年岁。
雷光劈开云层时,月阑看见断墙后闪着微光。她拨开藤蔓,露出眼青石碑,碑面光滑如镜,倒映出她惊愕的脸——这根本不是宫里的形制!碑后土堆微微隆起,像座被野草淹没的小坟。
指甲缝里嵌满泥垢。月阑刨开湿土,露出个鎏金匣子。匣锁已锈,她拔下金簪猛撬,簪头地折断。雨更急了,水流冲开匣盖,里头躺着半块青玉璜,断口处刻着半阙《长相思》。
...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
字迹秀劲,绝非母亲笔迹。月阑翻过玉璜,背面阴刻着字——与她荷包里的半块字玉,分明是一对!
嫁期前夜,月阑跪在太后膝前。瑶华宫旧事...她奉上锦帕包裹的玉璜,求皇祖母垂怜。
太后腕间佛珠骤停。凤目扫过玉璜,又落在月阑与明贵妃八分相似的眉眼上。你母亲进宫时,檀香在殿中盘旋,腰间就系着这玉。
真相随更漏滴尽。二十年前的上元夜,国子监谢博士的掌上明珠在灯市失踪。半年后,明家送女入宫,一曲《瑶台月》艳惊四座。没人知道,明贵妃每夜在瑶台弹的琵琶曲,是谢小姐与寒门书生的定情之音。
那书生...太后捻碎一片沉香,在你母亲封妃那日,撞死在朱雀阙。
月阑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忽然明白母亲为何总在瑶台望月,为何教她背尽闺怨诗,为何临终死死攥着那半块玉——是谢小姐,是书生诗里的夜夜长留半枕闲。
大婚日,朝阳泼天。月阑立在镜前,将两半玉璜按在心口。金线嫁衣下的素缟中衣,是她按母亲遗图偷制的——领口芍药暗纹里,藏着字最后一笔。
殿下,吉时到了。老嬷嬷捧着凤冠进来,却见妆台空空。茜纱窗大敞着,窗外蔷薇丛剧烈摇晃,残红混着晨露坠入泥土,像滴永远落不完的胭脂泪。
宫墙夹道里,月阑的嫁衣刮破在断砖上。她攥着两块玉璜奔向神武门,耳畔响起母亲病榻上的呢喃:月阑...别做折翼的凤...
晨雾中,守阙老兵打着哈欠。月阑褪下金镯塞过去,老兵却推开:谢小姐...他混浊的眼突然清明,老朽守了二十年,总算等到您。
沉重的宫门裂开一线。月阑回头,看见朝阳正爬上瑶台残垣。那截断栏在金光中莹润如玉,恍若母亲遥望的身影。她攥紧玉璜奔向门外,嫁衣后摆的并蒂莲被铁门夹住,撕裂声清越如裂帛。
城外十里亭,青衣书生手中的《楚辞》啪嗒落地。他抬头望着狂奔而来的红衣女子,腰间玉佩二字映着旭日,与女子颈间玉坠的裂口,在晨光中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