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江南的梅雨下得格外绵长,青石板路上终日泛着水光,屋檐下的雨帘将整座姑苏城笼在朦胧之中。沈云烟撑着那把父亲留下的油纸伞站在巷口,伞面上绘着的墨竹已被岁月浸染得模糊不清。她望着巷子深处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环上的铜兽首衔着斑驳的铜锈,像是许久无人叩响过它的寂寞。
十年前离开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季。十八岁的她穿着素白襦裙,怀里紧抱着母亲留给她的紫檀木匣,看着那扇雕花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管家福伯最后望她的眼神里含着泪,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雨幕中,她听见大门落栓的闷响,从此再未回头。
云烟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指尖触到鬓角已有了霜色。十年光阴,足够让一个闺阁少女学会在市井中谋生,也足够让一座宅院在时光里悄然老去。她深吸一口气,青苔混着雨水的味道涌入鼻腔,恍惚还是旧时熟悉的气息。
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年久失修的门轴发出喑哑的呻吟,像是久病之人的叹息。院内的景象让她怔在原地——昔日的九曲回廊爬满了藤蔓,太湖石假山上的兰草早已枯死,只剩几茎枯黄倔强地指向天空。雨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的天色。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个院子,是那年端午。父亲在紫藤花架下设宴,母亲穿着杏色罗衫在月洞门前抚琴。十二岁的兄长偷偷带她溜去后厨,厨娘阿蓉总会给他们留两枚裹着蜜枣的粽子。如今花架倾颓,琴声消散,连粽叶的清香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旧梦。
穿过垂花门时,一块松动的方砖溅起积水,打湿了她的绣鞋。这双鞋是她前日新买的,攒了三个月的工钱。鞋面上绣着折枝梅花,让她想起母亲最爱的那个梅瓶,此刻不知流落到了谁家博古架上。
后院的梨树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了,虬曲的枝干上布满皲裂的树皮,像老人手上的青筋。树下的青石棋盘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她蹲下身一片片拾去,露出纵横交错的刻痕。最深处那道划痕,是她十二岁那年气急败坏用金钗划下的。当时兄长说了什么?对了,他说:云烟,棋如人生,落子无悔。
可人生哪能真的无悔?那年若不是她任性非要去看元宵灯会,若不是她弄丢了祖传的玉佩,父亲就不会连夜出门寻找,就不会遇上那伙劫匪。大火烧起来时,她正在闺阁安睡,等被浓烟呛醒,整个东厢房已陷入火海。她永远记得母亲将她推出火场时最后的眼神,记得父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力度。
姑娘是......沈家的小姐?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云烟惊得险些打翻棋盘,转身看见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个竹篮。
您是......阿蓉婶?云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那个总爱偷塞点心给他们的厨娘,如今满头白发,左腿似乎也不利索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真是云烟小姐!老奴日日都来打扫,就盼着有朝一日......她哽咽着说不下去,颤抖的手从篮子里取出个油纸包,小姐最爱吃的桂花糕,老奴一直备着......
油纸包打开的瞬间,甜香扑面而来。云烟捏起一块放入口中,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只是多了几分陈年的苦涩。阿蓉告诉她,这宅子三年前被个神秘人买下,却从不见人来住,只每月差人送银钱让她看顾。后院的梨树今年春天竟开了花,虽然稀稀落落的,但总算有了生机。
雨又渐渐密了,阿蓉蹒跚着去关窗。云烟从袖中取出那封辗转多年的信,泛黄的纸页上字迹已被摩挲得模糊。三年前那个北方行商将信交给她时,说受托之人再三叮嘱要亲手交付。信上没有落款,只写着:梨树下的石桌,有东西留给你。
石桌底部的暗格积了薄灰。锦囊取出时,系带已经朽坏,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滚落掌心。棋子背面刻着的二字笔力遒劲,是兄长的字迹无疑。她突然想起那年他教她下棋时说:云烟,人生如棋,纵使满盘皆输,也要落子无悔。
雨声中夹杂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云烟抬头,看见月洞门外站着个披蓑衣的身影。斗笠抬起时,露出的面容让她手中的棋子当啷落地——那道从眉骨贯穿至下颌的伤疤,将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切割得面目全非。
我找了你七年。兄长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音色,从漠北到岭南,最后才知你一直在姑苏。
云烟想说话,却发现喉头像堵着团棉花。她看见兄长的蓑衣下露出官服的绯色衣角,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那枚残破的荷包——正是她十岁那年拙劣的绣品。
当年那些债......
都清了。兄长从怀中取出一叠地契,沈家的一切,我都赎回来了。
阿蓉不知何时点起了灯,暖黄的光晕透过雨帘,为斑驳的梨树镀上柔和的轮廓。一滴雨水从枝头坠落,悄无声息地没入泥土。就像这些年的离别与等待,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那些被人指指点点的岁月,终究化作云烟,悄然而落。
回家吧。兄长向她伸出手,掌心的茧子蹭过她指尖时,云烟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暮色中的沈宅渐渐亮起灯火,仿佛一场长达十年的梦终于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