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竹子长得疯,一场春雨过后,笋尖就顶着露珠往上蹿。林小满扛着锄头往竹林走时,听见新竹拔节的声响,像谁在暗处掰手指关节。
要挑最壮的砍。父亲昨晚的话还在耳边。可小满的锄头在泥里转了三圈,最后只刨出根细竹。她盯着竹节上未褪尽的绒毛,忽然想起学堂先生说的未成年的竹子会疼。
日头爬到正午时,竹筐里才歪歪斜斜躺着五根青竹。小满抹了把汗,发现掌心沾着竹沥,黏糊糊像没晾干的眼泪。山风掠过竹海,千万片竹叶翻出银白的背面,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响。
那是国营竹器厂在试新机器。去年冬天来的测绘队说,这片竹林含纤维量全省第一。小满蹲下身系草鞋带,看见蚂蚁正沿着竹竿搬家,队伍断在砍伐的缺口处。
回村路上遇见王会计,他自行车后座绑着红绸包裹的喇叭。小满啊,他单脚支地,下月厂里招工,你爹把名额给你哥了。车铃铛叮当响着拐过山坳,惊飞一群竹雀。
小满把竹子浸在溪水里。月光下,竹影在流动的水中扭成绿色的麻花。她突然举起柴刀,朝最粗那根竹子拦腰砍去。刀刃卡在竹节中间,震得虎口发麻。
第二天全村都看见林家的疯丫头在晒谷场舞竹竿。三丈长的毛竹在她手里活得像条青龙,扫起地上的稻壳打着旋儿飞。老支书眯眼看了半晌,转头对会计说:把她的名字添进表演队名单。
国庆节汇演那天,小满穿着借来的红绸褂子,竹竿顶端系着黄布条。她上场时听见有人笑女子弄什么毛竹,但等三十六路打竹棒使完,台下掌声把主席台的茶杯都震得叮当响。
县文化馆的人来谈调动那天,父亲把合同按在腌菜坛子底下。竹器厂工资高。他说话时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小满没吭声,只是半夜把表演用的竹竿劈成了篾条。
开春时竹器厂扩建,推土机碾过的地方,断竹发出爆竹般的脆响。小满在质检车间用砂纸打磨竹筒边缘,竹粉沾在睫毛上像层霜。她总趁午休溜去原料区,把脸贴在未剖开的竹竿上,听见里面汩汩的水声。
七月发洪水,厂里新到的德国机器泡了水。工人们蹲在车间门口抽烟时,小满突然冲进雨幕。后来保卫科的人说,看见她赤脚站在齐腰的水里,怀里抱着根从上游冲来的老竹,像抱着个溺水的孩子。
第二年清明,小满在厂区围墙外种了圈竹苗。保安要拔,她直接躺进土坑里。这事闹到厂长那儿,秃顶的男人看着档案表上的省级非遗传承人,摆摆手说留着当绿化。
竹苗抽新叶时,市里来了摄制组。镜头前小满舞完一套改良过的短竹棒,主持人问传承心得。她扭头望向窗外正在装车的竹制品集装箱,塑料捆扎带在阳光下亮得像刀。
竹子睡着的时候,她转回脸对着摄像机,得轻点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