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侦察车的引擎在熄火后,最后一丝震颤也消失在死寂中。林晏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发白的手,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她靠在冰冷的驾驶座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臭氧、烧焦的塑胶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腐烂水果甜腻过头的诡异气味,呛得她喉咙发痒。这是“遗落之环”核心区边缘的标准味道,是文明彻底死亡后腐烂的气息。
她推开车门,靴子踩在覆盖着一层灰白色尘埃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眼前是一片无垠的、被某种巨大力量彻底犁过、然后又被时间遗忘的荒原。扭曲的钢筋从破碎的混凝土块中刺出,像巨兽的骸骨;残存的建筑墙体倾斜着,布满焦黑的爆炸痕迹和放射状裂纹,窗洞如同空洞的眼窝,凝视着永恒不变的、铅灰色的天空。没有风,没有鸟鸣,没有昆虫的窸窣,甚至感觉不到微生物活动的迹象。这里是被旧时代战争和后续的生态灾难彻底抹去一切生命痕迹的“无人区”,地图上标注为深红色的绝对禁地。
她是“曙光”基地派出的第七批、也是最后一批远程侦察员。任务代号“拾荒者”,目标是深入“遗落之环”腹地,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旧时代遗留的、尚未被污染或损毁的高价值科技蓝图或稀有元素样本。基地的能源核心正在衰变,储备即将耗尽,这是孤注一掷的豪赌。她的前辈们,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无一返还。她是基地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人类文明熄灭前,最后一道徒劳闪烁的微光。
林晏检查了一下挂在腰间的辐射剂量仪,数值高得令人心惊,但还在防护服的极限承受范围内。她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夜视和生命探测模式,视野里只有一片单调的、代表无生命反应的深绿色和各种障碍物的冰冷轮廓。她端起挂在胸前的电磁步枪,枪身传来熟悉的、冰凉的触感,给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开始沿着预定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废墟深处走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瓦砾松动,随时可能塌陷;看不见的金属边缘可能划破防护服;空气中漂浮的放射性尘埃,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生命保障系统。更可怕的是那种精神上的重压。绝对的孤独,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面罩里传来的、自己放大的喘息声,都像是死神的倒计时。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基地里那些期盼又绝望的眼神,不去想任务失败的后果,只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集中在探测器屏幕上任何一个可能的信号波动上。
几个小时过去了。探测器偶尔会发出几声虚弱的蜂鸣,指示着微弱的辐射源或金属反应,但靠近后,发现的只是更多的废墟、融化的设备残骸,或者干脆是探测器自身的误报。希望像手中的沙粒,一点点流失。疲惫和绝望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靠在一堵半塌的墙壁后,短暂休息,喝了口循环处理过的、带着塑料味的饮水。面罩内侧凝结的水珠,模糊了她的视线。
就在这时,探测器突然发出了一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急促而清晰的“嘀嘀”声!屏幕上,一个微弱的、但持续存在的生物能量信号标志,在代表前方一片巨大坍塌综合体的区域边缘闪烁了一下!
生物能量信号?在绝对死寂的无人区核心?
林晏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举枪,身体紧绷到了极点。是变异的生物?还是……其他幸存者?或者是更糟糕的东西?恐惧和一丝荒谬的希望交织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信号源区域。那是一片曾经的大型购物中心的遗址,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结构框架和堆积如山的瓦砾。信号来自一个被混凝土板半掩埋的地下通道入口。入口处散落着锈蚀的汽车残骸和破碎的家具。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步枪的战术手电,一道惨白的光柱刺破了入口处的黑暗。她侧身,一步步挪了进去。通道内更加黑暗,空气污浊,混杂着更浓的霉味和尘土气息。生命信号在探测器上稳定地闪烁着,越来越近。
通道尽头,是一个相对完整的、类似地下防空洞的空间。手电光扫过,照亮了布满灰尘的货架、翻倒的桌椅,还有墙壁上早已褪色的、模糊不清的广告招贴画。然后,光柱定格在了空间中央。
那里,什么具有威胁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株……植物。
一株形态奇特的、约半人高的蕨类植物,生长在一个破裂的、积存了些许雨水的水泥裂缝中。它的叶片不像普通蕨类那样翠绿,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带着荧光质的苍白,叶脉却是一种诡异的、近乎黑色的深紫。而就在这些苍白的叶片丛中,点缀着几十个米粒大小、正在发出柔和、持续不断的、幽绿色光芒的光点!
是萤火虫?不可能!这里的辐射水平,任何昆虫都不可能存活!
林晏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幽绿色的光点,确实是从植物叶片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生物荧光?这株植物,在这片死亡之地,不知如何存活了下来,甚至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变异,演化出了自身发光的能力!
它就在那里,静静地发着光,微弱,却稳定。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死寂中,这一小片幽绿的光芒,显得如此不真实,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
没有危险的变异体,没有珍贵的科技蓝图,只有这一株发光的、孤独的植物。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林晏。这就是基地最后的希望?一株无用的、发光的杂草?她几乎要瘫坐在地。
但,就在她即将被绝望彻底击垮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却无法从那片幽绿的光芒上移开。那光,太微弱了,甚至无法完全照亮它周围的黑暗。但它就在那里,固执地亮着。在这片连细菌都可能难以存活的绝地,它存在着,生长着,甚至……发着光。它不需要任何理由,不为了任何意义,仅仅是因为“生命”本身那种无法被彻底消灭的、卑微而伟大的本能。
这株“无人区萤火”,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实质的拯救。但它照亮了别的东西。它像一枚投入她内心死寂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想起了基地里那些在绝望中依然坚持维护设备、教导孩子、试图培育耐辐射作物的面孔;想起了人类历史上无数次在废墟上重建文明的微光;想起了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必然的成功,而是因为“尝试”本身,就是生命对抗虚无的最后尊严。
这株植物,就是“尝试”的化身。它是失败的,因为它无法改变这片废墟;但它又是成功的,因为它证明了,即使在最彻底的“无”中,“生”的意志依然会找到缝隙,钻出来,哪怕只是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光。
林晏缓缓放下枪,没有去触碰那株植物。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它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手腕,用随身记录仪,仔细拍摄了这株植物和它发出的幽光的影像资料。接着,她从样本袋里,小心翼翼地收集了它根部的少许土壤、一片脱落的荧光叶片,以及一点点裂缝中的积水。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点幽绿的光芒,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外走去。
她的任务没有完成,但她带回了别的东西。当她历尽艰辛,穿越死亡地带,最终看到“曙光”基地那微弱闪烁的导航灯时,她没有欢呼,也没有哭泣。她平静地提交了任务报告,附上了那段影像和那些看似毫无价值的样本。
在报告的结尾,她只写了一句话:
“任务区域未发现可用科技遗存。但确认了一点:生命迹象,即便微茫如萤,亦未在‘无人区’彻底熄灭。建议:样本送交生物研究部门。基地生存策略,或需重新评估,将重点从‘寻找过去遗产’转向‘培育当下生机’。”
没有人知道那株发光植物的样本最终能带来什么,或许什么也不能。但从此,在“曙光”基地最黑暗的时刻,总会有人提起林晏带回的那个关于“无人区萤火”的故事。那故事本身,也成了一缕微光,虽不能驱散整个时代的漫漫长夜,却足以在某个绝望的瞬间,提醒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即使全世界都陷入沉寂,也要相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总有一星半点的“萤火”,在为生命本身,倔强地燃烧。而这,或许就是穿越“无人区”所能找到的、最珍贵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