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是在第三次惊醒时,林晚才真正意识到不对劲。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只被囚禁的鸟拼命撞击着牢笼,冷汗浸透了丝质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卧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永恒不变的嗡鸣。厚重的遮光窗帘将城市的夜光彻底隔绝,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但比黑暗更令人窒息的,是残留在感官里的、那场梦的碎片——不是画面,而是一种冰冷的触感,像某种滑腻的、带着鳞片的生物擦过脚踝;一种腐烂花朵的甜腻气味,直冲鼻腔;还有……一种被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绝对黑暗中凝视的、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噩梦了。连续七晚,分秒不差地在凌晨三点三十三分惊醒,梦境的内容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却共同指向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某种不可名状存在的原始恐惧。更诡异的是,每次醒来,她都能在枕边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现实中绝不存在的腐花甜香,甚至有一次,她在自己冰冷的小腿皮肤上,摸到了几道细微的、仿佛被什么冰冷尖锐之物划过的红痕,天亮后便消失无踪。
她试过所有方法:心理咨询、安眠药、睡前冥想、甚至换了住所。毫无用处。那个梦,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精准地缠绕上她的睡眠,汲取着她的精力,啃噬着她的理智。白天,她是雷厉风行的尖端科技公司项目主管,用逻辑和效率构筑起坚固的堡垒;夜晚,她却变回一个手无寸铁、在未知恐惧面前瑟瑟发抖的孩童。黑眼圈用再厚的粉底也遮掩不住,注意力难以集中,一种无形的、缓慢的崩溃正在她体内发生。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六的午后。她在清理已故姑婆留下的、堆满杂物的阁楼时,在一个蒙尘的檀木箱子底,发现了一本没有书名、封面是某种暗沉兽皮、边缘用金属包角的古旧书籍。书页是某种坚韧的、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的文字并非她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扭曲盘绕,像某种活物的触须,夹杂着令人不安的几何图案和星象符号。书中散落的插图更是诡异:描绘着扭曲的非人生物在无法理解的空间中蠕动,或是人类以不可能的姿势进行着亵渎的仪式。这本书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仅仅是触摸,就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连日失眠导致的精神恍惚,或许是内心深处某种绝望的驱使,她翻开了这本书。在最后一页,用那种扭曲文字写就的、唯一一段她凭借模糊的语感连蒙带猜能理解大意的话,像冰锥一样刺入了她的眼中:
“……于子夜三刻,心念纯一,手持银钥(图示),于镜前默诵真名(附有一段无法拼读的音节)三遍,可启‘窥梦’之门,得见汝恐惧之源,亦或……永坠彼方。”
旁边画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布满螺旋纹路的银色钥匙图案,以及一个复杂得令人头晕的、由内旋线条构成的符号,标注为“汝之真名”。
银钥?她猛地想起,在同一个箱子里,她确实找到过一把布满绿锈的旧钥匙,当时觉得造型古怪,就随手放在了一边。她冲下楼,从杂物堆里翻出那把钥匙,用软布仔细擦拭。锈迹褪去,钥匙露出了银质的本来面目,其上的螺旋纹路与书中的图案一模一样!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荒芜的心田里疯长。这本书,这把钥匙,还有这精准到诡异的噩梦……难道,这一切不是巧合?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某种……超越理解的“东西”?而她的梦,不是精神疾病,而是某种……真实的“连接”或“侵蚀”?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她,这是荒谬的,是危险的,是失眠和压力产生的幻觉!但被噩梦折磨得濒临崩溃的神经,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如果这不是幻觉呢?如果这本书提供的方法,真的能让她直面恐惧的源头,哪怕是毁灭,也比现在这种缓慢的凌迟要好!
那一晚,凌晨三点二十分。林晚站在公寓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映在光洁的镜面上,映出她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她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房间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左手紧紧握着那把冰冷的银钥,钥匙的螺旋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右手拿着那张抄录了诡异音节的纸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动着耳膜。
三点三十分。三点三十一分。三点三十二分。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排除脑中所有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个所谓的“真名”音节上。然后,她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镜中自己那双充满血丝、却燃烧着异样光芒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段拗口的、充满嘶哑气音的音节!
第一遍,毫无反应。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第二遍,她感到手中的银钥似乎微微发热。是错觉吗?
第三遍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的瞬间——
“嗡……”
一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的、低沉的嗡鸣猛地炸开!与此同时,她左手握着的银钥骤然变得滚烫,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几乎要脱手扔掉,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却让她死死攥住了它!
面前的落地镜,不再反射房间的景象。镜面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地荡漾、扭曲,中心区域的颜色迅速变深,化为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那股熟悉的、梦境中的腐花甜香,如同实质的浓雾,从镜面的黑暗中汹涌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冰冷滑腻的触感再次爬上她的皮肤,比梦中清晰十倍!更可怕的是,在那片黑暗中,她看到了……东西。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无数翻滚、蠕动、聚合又散开的阴影,以及……阴影中央,缓缓亮起的、两只巨大无比的、充满无法形容的恶意与饥渴的、非人的眼睛!
那不是梦!那东西……就在镜子的另一边!它一直通过她的梦境窥视着她,而现在,她用自己的手,打开了通往她世界的“门”!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了全身,让她四肢僵硬,无法呼吸。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逃跑,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能感觉到那东西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她身上,一种冰冷、粘稠的“意识”正试图通过那个洞口,挤进她的世界,缠绕上她的灵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将手中滚烫的银钥,狠狠刺向那片荡漾的、漆黑的镜面!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玻璃碎裂的巨响!并非镜子物理上的破碎,而是某种“连接”被强行中断的声响!
镜面中央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腐臭的气息瞬间消散,冰冷的触感也无影无踪。镜子里,重新映出了她惊恐万状的脸,和身后熟悉的卧室景象。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甜腻气味,和她手中依旧滚烫、但正在迅速冷却的银钥,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并非幻觉。
“砰!”林晚脱力地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湿透,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过了很久,心跳才慢慢平复。
那一夜,她没有再做梦。前所未有的、死寂般的沉睡。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林晚坐在地上,看着手中那把已经恢复冰冷的银钥,和镜中自己虽然疲惫却异常清明的双眼。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后怕、明悟与决绝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
她知道了。那个“禁忌幽梦”是真实的。它并非源于她的内心,而是来自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充满恶意的维度。那本书和钥匙,不是救赎,而是更危险的诱惑,是通往深渊的捷径。她无意中打开了一扇绝不该打开的门,虽然侥幸关上,但门外的“东西”已经注意到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兽皮书和银钥用油布包好,锁进了银行保险柜最深的角落。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噩梦再也没有出现。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她的世界,不再是那个由物理法则和理性逻辑完全统治的安全堡垒。在认知的边界之外,存在着无法言说的黑暗。而她对“睡眠”和“梦境”的认知,也被彻底颠覆。那场“禁忌幽梦”,是她无意中踏足的雷区,也是她窥见世界真实一角的、血淋淋的代价。她活了下来,但那份对未知的敬畏与警惕,将伴随她的余生。真正的“禁忌”,或许不是那本书上的仪式,而是人类对自身认知边界之外的好奇心本身。而有些门,一旦打开了一条缝,就再也无法真正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