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十七分。声音不是那种急促尖锐的电子音,而是老式转盘电话独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悠长而固执的“嗡——嗡——”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晚被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了几下。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让房间里杂乱的书籍和图纸的影子拉得更长。她是个自由插画师,习惯了昼夜颠倒,但这个时间点的电话,总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租住的这间老公寓,电话线还是上世纪遗留的产物,连同那个笨重的米黄色拨号电话机,算是房东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古董”。平时除了偶尔打错的,几乎没人会打这个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起了听筒。冰凉的塑料贴着脸颊。
“喂?”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回应,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无线电调频时的“沙沙”声,仿佛信号正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几秒钟后,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得有些不真实,带着一种急切得快要哭出来的颤抖:
“请问……是、是‘新潮热线’吗?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晚愣住了。“新潮热线”?她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回答:“对不起,你打错了。”
“不可能!这个号码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广告单上明明写的就是这个号码!”女人的声音更加激动,甚至带上了绝望的哭腔,“求求你,帮帮我吧!我男朋友……他可能要离开我了!就因为我不肯换掉那台旧收音机,他说我老土,跟不上时代!我们吵了一架,他摔门走了……我、我该怎么办?”
林晚彻底清醒了,同时也感到一阵荒谬。这都什么跟什么?她试图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解释:“女士,你真的打错了。这里不是什么热线,只是普通的住宅电话。你可能看错了广告……”
“广告单就在我手里!”女人几乎是尖叫着打断她,然后开始带着哭腔念起来,“‘新潮热线,聆听你的烦恼,解答情感困惑,引领时尚生活!号码:xxxxxxx(正是林晚的号码)’……你看!就是这个号码!你们不能这样!打了广告又不承认!”
林晚皱紧了眉头。她确定自己从未印过什么广告单,更别提开解什么情感热线了。这要么是个极其执着的打错电话者,要么……就是个恶作剧?但对方声音里的痛苦和绝望,听起来不像是装的。
就在她准备再次强调对方打错并挂断电话时,一个奇怪的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里,除了女人压抑的啜泣声,还隐约传来一阵阵富有节奏感的、鼓点强劲的电子音乐,间或夹杂着年轻男女的笑闹声和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响声。那音乐的风格……林晚侧耳细听,很像她前几天在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一盘她母亲年轻时收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迪斯科磁带里的音乐。那种特有的、带着时代烙印的鼓点和合成器音色,她印象很深。
而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即将结束的凌晨。哪个深夜电台或者酒吧还会放这种老掉牙的音乐作为背景音?
一种诡异的感觉爬上林晚的心头。她没有立刻挂断,反而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问道:“你别急,慢慢说。你……现在在哪里?周围怎么这么吵?”
“我在家啊!”女人抽泣着说,“就是……就是觉得心里闷得慌,把收音机开大声了点……是‘太平洋电台’的‘午夜狂欢’节目,主持人艾伦的声音可迷人了……可是,可是就算听着这么时髦的音乐,我还是觉得好难过……”女人开始语无伦次地诉说起她和男友的矛盾,细节琐碎而真实,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关于“时髦”与“老土”的争执(蛤蟆镜、喇叭裤、迪斯科舞会……),语气用词也带着明显的时代感。
林晚握着听筒的手心渗出了冷汗。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她尽量保持镇定,引导着对话:“你刚才说……广告单?是什么样的广告单?你在哪里拿到的?”
“就是街口那家新开的‘丽美发廊’门口啊!粉红色的纸,印着波浪头的模特,可漂亮了!上面就写着‘新潮热线’……”女人描述着。
林晚的公寓附近,确实曾有一家“丽美发廊”,但早在十几年前就拆迁了,原址现在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
心脏狂跳起来。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女士,能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号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懵了,停顿了一下,才带着疑惑和不满回答:“你这是什么问题?当然是1988年啊!10月25号!你到底是不是‘新潮热线’?怎么连日期都搞不清楚?”
1988年10月25日。
林晚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握不住听筒。她出生于1995年。这个电话,不仅打错了空间,更打错了……时间?一条来自三十多年前的深夜求助电话,通过这部老旧的电话机,串线到了现在?
“新潮热线”……或许在1988年,真的存在过这样一个情感热线,而号码,恰好与她现在的电话号码相同?时空的乱流,让这条早已消失的“热线”,在这样一个深夜,错误地连接到了她的耳边?
电话那头的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的烦恼,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新潮”生活的向往与不安。那些在林晚听来早已过时的烦恼,对那个女人来说,却是切肤之痛。
林晚原本想解释一切的念头消失了。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音乐和哭泣,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开口了,仿佛她真的就是那个“新潮热线”的接线员:
“别哭了,我听着呢。首先,为了一台收音机或者一条裤子吵架,并不值得。感情里,重要的不是追赶潮流,而是两个人是否真心……”她结合着自己对那个年代的模糊了解(来自母亲的老照片和讲述),以及现代的情感观念,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安抚那个迷失在时间另一端的、孤独而焦虑的灵魂。
她说了很久,关于尊重,关于沟通,关于做真实的自己。那个女人渐渐停止了哭泣,开始认真地听,偶尔提出疑问。她们的对话,跨越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在这条诡异的“热线”上艰难地进行着。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的背景音乐声渐渐变小,女人的声音也平静了许多:“……谢谢你,同志。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像……亮堂点了。我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
“能想通就好。”林晚轻声说。
“嗯……时间不早了,不耽误你休息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没关系。如果……以后还有烦恼,可以再打来。”林晚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
“好,再见。”
“再见。”
电话那头传来了“咔哒”一声轻响,然后是忙音。林晚缓缓放下听筒,冰冷的塑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对话的温度。房间里恢复了死寂,只有她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她坐在床边,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刚才的一切,真实得不像一个梦。那条误打误撞接通的“新潮热线”,那个来自1988年的陌生女人……她不知道自己的那番话,是否真的对那个女人的人生起到了哪怕一丝微弱的影响。也许,这只是时空的一个微小涟漪,很快便会平复,不留痕迹。
但在这个寂静的凌晨,林晚却觉得,自己和某个遥远的、模糊的过去,产生了一种神秘而真切的连接。她帮助了一个迷失在“新潮”浪潮中的灵魂,而那个灵魂的困惑与渴望,也仿佛透过电话线,轻轻触动了她自己在这个高速时代里,某种类似的、关于自我与时代的迷茫。
“新潮”永远在变,但人心的困惑与对理解的渴望,似乎从未改变。这条拨错了时空的“热线”,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两个不同时代夜晚的孤独。天快亮了,而那条隐藏在时间缝隙中的“热线”,或许会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再次响起。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