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薄雾尚未散尽,阳光像金色的细沙,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林阅推开“拾光书屋”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一声。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特有的、混合着油墨、纸张和淡淡霉味的醇厚气息,这是她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刻。
书店不大,塞满了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书籍排列得不算整齐,却自有一种被反复翻阅过的亲切感。临街是一排明亮的玻璃窗,窗外梧桐树叶正绿得发亮,随风轻轻摇曳,将流动的绿意投映在室内静谧的空间里。林阅是这家小书店的店员,也是半个主人——老板是她一位远游的忘年交,将书店托付给她照看。
她熟练地擦拭柜台,给窗台的绿植浇水,然后将门口那块写着“营业中”的小木牌翻转过来。今天和往常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又有些特别。每周三的上午,是“朗叶书声”时间。这是她自己发起的一个小小的、近乎任性的活动:在书店最安静的角落,为那些真正热爱阅读的人,轻声朗读一段文字。不为儿童故事会的热闹,不为吸引客流,只是单纯地,让文字的声音,在书香和叶影中流淌。
十点整,几位常客悄然而至。有住在附近、满头银发、总是带着一个布口袋的退休教授陈老先生;有戴着黑框眼镜、在附近写字楼工作、趁午休前溜出来的年轻程序员小赵;还有一位神情总有些忧郁、似乎不用上班的陌生中年女子,这是她第三次来。他们彼此并不交谈,只是默契地点头致意,然后在那片被梧桐树影笼罩的阅读区坐下,各自找好舒服的位置,像即将聆听一场音乐会。
林阅走到角落那把旧的皮面扶手椅旁,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本摊开的书。今天她选的,是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她没有用麦克风,只是用平常说话的音量,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她的声音不算嘹亮,但清晰、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度。
“五月,是草木竞相生长的季节。梧桐的叶子,昨天看还是嫩黄的,一夜南风,就全绿了,绿得发黑……”
她的声音缓缓流淌,与书店里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阳光透过摇曳的叶片,将晃动的光斑投在书页上,投在听者的脸上、身上,仿佛文字也有了光影的韵律。读到大段关于土地、庄稼和季节变化的描写时,她的语速会放得更慢,让那些质朴而充满生命力的句子,像溪水一样,缓缓注入听者的心田。
陈老先生闭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回到了某个遥远的、属于田野的童年午后。小赵则微微前倾着身体,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平日里被代码占据的大脑,此刻仿佛被文字的雨水洗涤,显露出难得的松弛。那位神情忧郁的中年女子,起初还有些拘谨,慢慢地,她的肩膀放松下来,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梧桐叶,眼神里似乎多了些内容。
林阅一边读,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她看到当读到“我喜欢黄昏的时候,在田野里漫步。落日的余晖,给大地涂上一层厚重的金黄色……”时,那位陌生女子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当她读到描写雨后泥土气息的段落时,小赵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真的闻到了那股清新。
这不是表演,而是一种分享,一种通过声音和文字建立的、无声的共鸣。在这个被屏幕和碎片化信息充斥的时代,专注地聆听一段完整的、优美的文字,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而“朗叶书声”,就是为这点奢侈保留的一小片净土。朗读的内容每周都不同,有时是散文,有时是诗歌,有时是小说的片段,唯一不变的是那份安静和真诚。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当林阅读完最后一个句子,合上书页,短暂的寂静后,陈老先生缓缓睁开眼,轻轻鼓了鼓掌。其他人也仿佛从一场好梦中醒来,脸上带着满足和些许意犹未尽。
“读得好啊,小林,”陈老先生感慨,“听着这些字,好像闻到了几十年前麦子的香味。”
小赵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感觉像给大脑做了一次SpA,比喝咖啡提神多了。”
那位中年女子最后一个起身,她走到林阅面前,低声说:“谢谢……你读到他写‘月光如洗’那一段时,我差点哭了。”她没有多说,但眼神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她买了一本苇岸的散文集,默默离开了。
书店恢复了安静,读者们陆续散去,或继续埋头于自己的阅读。阳光移动,树影偏移,店内光影变幻。林阅收拾好书,走到窗边。一阵风过,梧桐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是在为刚才的朗读鼓掌。她看着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叶子,心中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喜悦。
“朗叶书声”,朗的是文字,听的是心声,衬的是这满室书香与一窗叶影。它改变不了世界的喧嚣,但或许,能在某个周三的上午,为几个疲惫的灵魂,提供片刻的荫凉与慰藉。这就足够了。她相信,总有一些东西,像这些深深扎根的梧桐树,像书架上沉默的经典,需要慢下来,用心去听,去看,去感受。而她的书店,愿意成为这样一个安静的角落,让书声与叶声,年年岁岁,相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