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常年裹挟着咸腥气,浸润着这座滨海小城的每一道砖缝。下午四点,阳光变得温和,斜斜地打在“拾光”烘焙坊的玻璃门上。苏蔓送走最后一位买了海盐卷的老顾客,将“正在营业”的牌子翻到“休息中”,轻轻舒了口气。
她没有立刻开始打扫,而是转身看向靠窗的那个位置。一位老先生已经坐在那里,如同过去整整一个月里的每一天。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浅色亚麻衬衫,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黑咖啡,以及一块……海盐奶油塔。
那是苏蔓店里最特别的一款甜点。酥松的塔壳,盛着丝滑的香草奶油馅,顶端不是常见的莓果或巧克力,而是微微焦化的蛋白霜,边缘点缀着几粒粗粝的海盐。咸与甜,细腻与粗犷,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老先生从未吃完过它。他总是用店里提供的最小的银质甜品勺,极其小心地舀起一角,送入唇间,然后便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目光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眼神悠远,仿佛在透过时光,看着别的什么。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还有一丝难以化开的忧伤。
苏蔓是三个月前接手这家烘焙坊的。前任店主因家事急转,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莫名的冲动,辞掉了城里糕点师的工作,用所有积蓄盘下了这个生意清淡的小店。她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烤箱散发出的温暖香气能盖过海风的咸涩。她也继承了前任店主留下的几款招牌配方,其中就包括这款“海盐奶油塔”。配方旁有一行小字备注:“一位老先生的指定甜点,请务必保留。”
起初,苏蔓只是按配方制作。塔壳要酥,奶油馅要轻盈,蛋白霜要烤到微焦带脆,最后撒上产自布列塔尼的顶级海盐。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这款塔的味道层次丰富,平衡得恰到好处。但那位老先生每次品尝时,眉头总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虽然什么也不说,但那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苏蔓的眼睛。那不是不满意,更像是一种……接近了,却仍未抵达的怅惘。
这无声的评价,悄悄刺痛了苏蔓作为糕点师的骄傲。她开始尝试调整。是奶油的甜度不够?还是海盐的咸味过于突兀?她试过减少糖分,换过不同产地的盐,甚至调整了蛋白霜的厚度。但老先生的表情依旧,那口塔后的沉默,依旧漫长。
这天打烊后,苏蔓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老先生常坐的位置,看着窗外潮水慢慢退去,露出黑色的礁石。她点了一份自己做的海盐奶油塔,学着他的样子,用小勺细细品尝。咸味在舌尖化开,的确能衬托出奶油的香甜和塔壳的酥油气息,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一种记忆?一种情感?还是一种……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品出的味道?
她想起前任店主交接时,曾随口提过一句:“那位陆先生啊,很多年前,好像是在咱们斜对面那家早就关了的‘望海餐厅’,吃过让他念念不忘的海盐塔。”
“望海餐厅……”苏蔓心里一动。那家餐厅关闭怕是有十几年了,原址现在是一家便利店。但她记得,刚来打扫这间烘焙坊的阁楼时,好像见过几个蒙尘的旧纸箱,里面是前任店主留下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似乎有一些旧账本和食谱卡片。
她立刻起身,爬上吱呀作响的阁楼木梯。在积满灰尘的纸箱里翻找了大半个钟头,指尖终于触到一本硬壳封面斑驳的、用细绳捆扎的笔记本。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望海餐厅点心札记”,字迹娟秀。
她迫不及待地解开细绳,翻开。里面是手写的各式点心配方,夹杂着一些经营笔记。在靠后的几页,她找到了“海盐奶油塔”。但这份配方,与她继承的那份,有细微却关键的不同。它要求在新鲜奶油里,加入少量现磨的柠檬皮屑,以及一种本地产的、带有特殊矿物气息的野生蜂蜜。更重要的是,笔记旁有一行小字:“陆太太偏爱此款,言其有‘初识时节,海风与柠檬树’的味道。切记,海盐需在最后用手工研磨,粗粒方可。”
柠檬皮屑?野生蜂蜜?手工研磨的海盐?苏蔓的心跳加快了。她似乎触摸到了那缺失的一环。这不仅仅是甜点的配方,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的注脚,是专属于某个人的味觉记忆。
接下来的几天,苏蔓按照札记上的描述,四处寻找那种可能已经绝迹的本地野生蜂蜜。她跑遍了城郊的几个养蜂场,最后还是一位老师傅从地窖里找出小半罐珍藏多年的、颜色深沉的蜂蜜,说就是以前海边悬崖上那种野花酿的,带着点特殊的草药气息。柠檬她选了最新鲜的,只要最外层的黄色皮屑,避免一丝白色苦味。海盐,她不用现成的,而是买来盐块,用石臼亲手研磨,保留那种不均匀的粗粝感。
当新一批“复原版”的海盐奶油塔出炉时,香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除了奶油的甜香,还多了一丝柠檬的清新和蜂蜜的醇厚,海盐的咸味更加鲜明立体。
下午四点,老先生准时推门而入。苏蔓深吸一口气,将一块新做的塔,连同黑咖啡,轻轻放在他面前。
老先生如常地道谢,拿起小勺,舀起一角。塔壳酥脆,奶油馅比以往更轻盈,带着若有若无的柠檬香气,野生蜂蜜的醇厚中和了甜腻,而当舌尖触到那粒手工研磨的、粗粝的海盐时,浓郁的咸味瞬间迸发,与之前的味道形成强烈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的手顿住了,勺子停在半空。他没有立刻看向窗外,而是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盘中那块看似普通的甜点。然后,他再次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地、久久地品味。
苏蔓紧张地擦着已经光可鉴人的咖啡杯,眼角余光留意着那边。这一次,老先生没有陷入沉默。他抬起头,看向苏蔓,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忧伤的眼睛里,竟泛起了微微的湿润。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
“是……是这个味道。”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一个遥远的梦,“很多年了……我以为,再也尝不到了。”
苏蔓走过去,轻声问:“是……‘望海餐厅’的味道吗?”
老先生惊讶地看着她,随即了然,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温柔。“是。还有……我太太的味道。她喜欢海,喜欢柠檬树的香气。她说,这款塔,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海风咸涩,但心里是甜的,带着柠檬汽水般的清爽。”他摩挲着粗糙的塔边,“后来,她不在了。我就只能来这里,靠这点味道,回去看看她。”
苏蔓没有多问,只是为他续了一杯温水。那天,老先生第一次,慢慢地,将整块海盐奶油塔吃完了。离开时,他对苏蔓露出了一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浅淡,却带着真实的暖意:“谢谢你,孩子。谢谢你把它找回来。”
从那天起,“拾光”烘焙坊的海盐奶油塔,还是叫那个名字,却似乎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老先生依然常来,有时会带一本旧书,安静地坐一下午。苏蔓依然在后台忙碌,烤箱里散发出温暖甜香,与窗外吹来的海风咸味交织在一起。
咸与甜,失去与找回,记忆与现实,都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达成了和解。每一块海盐奶油塔,都不再只是一块甜点,而是一座通往某个温柔旧时光的、酥脆而甜蜜的桥梁。苏蔓知道,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家烘焙坊,还有那些被味蕾小心珍藏的、不曾随岁月褪色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