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是带着刀子的。
它呼啸着从旷野尽头扑来,卷起砂砾和雪沫,狠狠刮过戍边营地的了望塔,刮过猎猎作响的残破旌旗,最后撞在虞孑身上单薄的皮袄,试图钻入骨髓。她像一截枯死的胡杨,钉在营地外围一处背风的巨岩阴影里,几乎与灰褐色的岩壁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呼啸的风沙,死死锁着东南方向那片起伏的沙丘。
她在等人。或者说,在等一个“影”。
三天前,戍边军一支十人巡逻小队在那片区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狼藉的打斗痕迹和几滩早已被风沙吸干发黑的血迹。敌人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能标识身份的物品,除了半枚极其模糊、深陷入沙地的马蹄印,以及一截被利刃削断、材质特殊的箭羽尾翎——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边境部落或马贼。
虞孑是被临时“借调”来的。她并非军中之人,甚至没人清楚她的具体来历。只知道上面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而某个大人物递来一张薄笺,只写了一个名字:虞孑。于是,一匹快马将她从百里外一个沉寂的小镇接到了这片肃杀之地。
军营里的男人们用混杂着好奇与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沉默寡言、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人。她太安静,也太单薄,腰间那柄毫不起眼的短刃,看起来更像一件装饰。主将例行公事地交代了情况,语气中难掩焦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虞孑听完,只问了一句:“箭羽残片和马蹄拓印,我能看看吗?”
她看得极其仔细,指尖几乎未曾触碰,只是用目光反复描摹那半枚蹄印的边缘和箭羽的断口,良久,才极轻地自语:“‘风鬼’的马蹄铁…是斜切打制的,为了在沙地上留下迷惑人的浅痕。这箭…是‘黑水’部落的制式,但淬毒手法变了,更阴狠了。”
主将闻言悚然一惊。“风鬼”是近年来才在边境一带流传开的可怕名号,指的是一伙行踪诡秘、来去如风的马匪,据说首领是个极其狡猾残忍的角色,但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而“黑水”部落早已臣服多年,怎会与他们勾结?
虞孑没有再解释。她只要了一壶清水、一小袋干粮,以及独自行动的许可。主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她就像一滴水融入沙漠,悄然离开了营地,在此处已经潜伏了整整一天一夜。
风更急了,像无数冤魂在嘶吼。夕阳正一点点被地平线吞噬,天地间昏黄一片,能见度急剧下降。
就在光线即将彻底湮灭的一刹那,虞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远处沙丘线上,几个几乎与暮色同化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如同沙丘本身投下的几片移动的阴影。他们的动作迅捷而协调,马蹄包裹着厚布,落地几近无声,巧妙地利用着地形和风势,若非虞孑这等眼力与耐心,绝难发现。
他们正朝着营地侧翼一处防御相对薄弱的洼地潜行而去。
虞孑动了。
她没有直接冲向那队黑影,而是如同被风吹起的沙砾,沿着巨岩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向侧方,速度极快,却诡异地没有带起多少声响。她对这片地形的研究,在这短短一天内,已远超在此驻守数月的士兵。
她精准地预判了那队“风鬼”的路线,绕到了他们的侧前方,一处必经的、狭窄的砂岩裂谷。
当第一个骑士幽灵般驶入裂谷时,虞孑正站在谷口中央,背对着最后一丝惨淡的天光,身影被拉得细长,仿佛真是被风吹到此地的一缕孤影。
骑士猛地勒住马,后续几人迅速散开,动作训练有素,瞬间形成合围之势。没有呼喝,没有质问,只有兵刃出鞘的轻微嘶鸣,和比北风更冷的杀意。
虞孑缓缓转过身。她甚至没有拔出腰间的短刃。
“黑水部落的毒,掺了‘碎梦草’的汁液。”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你们劫走的人,在哪里?”
为首的骑士身材高大,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被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拦住,更没料到对方一口道出他们手段的细节。他打了个手势,两侧的骑士立刻策马缓缓逼近。
“看来,遇到了懂行的。”首领的声音沙哑难听,“可惜,很快就是死人了。”
两把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一左一右同时劈向虞孑!角度刁钻,速度惊人。
虞孑的身影仿佛晃动了一下,又好像根本没动。弯刀劈中的似乎只是一片被风卷起的残影。下一秒,左侧的骑士喉间突然多了一道极细的血线,哼都未哼一声便栽下马去。右侧的骑士手腕剧痛,弯刀脱手飞出,钉入旁边的砂岩,他惊恐地看到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已贴近他的马侧,一根纤细的手指在他肘部某个位置轻轻一按,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切入、每一次看似随意的点、戳、拂,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或发力最关键的节点上。她不像是在搏杀,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裁缝,在用一种残酷而高效的方式,拆解着对手的行动能力。风声是她的背景音,而她,是裁剪风声与生命的孤影。
首领怒吼一声,亲自策马冲来,手中的长刀带着沛然的力量直劈而下,势要将她连同脚下的沙地一同劈开!
虞孑终于拔出了她的短刃。那柄刃很短,很暗,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形状。她没有硬接,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滑,短刃并非格挡,而是贴着劈下的长刀刀脊向上疾走,爆出一溜刺眼的火星,直削对方手指!
首领被迫撤刀回防。虞孑却已借力腾空,足尖在马头上轻轻一点,身影如鬼魅般翻到他身后,短刃无声无息地横在了他的颈侧。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人在哪?”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喘息,没有波澜。
“……东南……三十里……废弃烽燧……”首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们为谁做事?”
“……不知……只接命令……中间人……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短弩箭,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后心。首领眼睛猛地凸出,栽下马去。
几乎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同时,虞孑的身影已从马背上消失,如一片枯叶般飘落,隐入岩石的阴影之中。她冷冷地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只看到远处沙丘上一个迅速远去的黑点。
剩下的几名“风鬼”见状,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虞孑没有追。她站在原地,听着风声吞没了那些逃亡的马蹄声。她蹲下身,在死去的首领身上仔细搜索了一遍,最终从他紧握的拳头缝隙里,拈出了一小片被捏得变形的、边缘有特殊纹路的金属片。
她将金属片收入怀中,看了一眼东南方向,然后起身,一步步走入愈发浓重的夜色与风沙之中。她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最终彻底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寂静,证明着方才那场短暂却致命的裁风之影。
任务完成了,也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