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气撞进窗棂时,沈荟的钢笔尖正悬在信纸最后一行的字上。墨水滴落,在你何时归航的问句后洇开一片浪花状的蓝。她将信纸折成纸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纸船乘着七月的风,跌进礁石间翻涌的白沫里。
第三百六十一封。沈荟对梳妆台上的贝壳说。贝壳不语,螺壳深处的海鸣声却突然变得急促——就像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林航的渔船电台里最后的杂音。
荟丫头!渔老大粗粝的喊声混着柴油味飘上楼,潮汛到了,该验货了!
码头铁皮棚下,刚卸货的带鱼闪着银光。沈荟蹲下身,指尖抚过鱼鳃,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林航总爱用海水浸她的手。东经122度捕的,渔老大吐着烟圈,你家那口子最后...
鱼眼浑浊。沈荟打断他,将次品甩进废料筐,这批货晒不成鲞。
正午的日头毒辣。沈荟在晒鱼场翻动鱼干时,咸涩的汗滑进眼角。恍惚间,她看见地平线上有个黑点——是那艘蓝漆剥落的旧渔船吗?她眨眼,黑点化作海鸟,消失在浪尖。
荟姐!小学徒阿旺捧着个锈铁盒跑来,整网时卡上来的!盒里躺着半块怀表,表盖刻着,玻璃裂痕里渗出海水结晶。沈荟用围裙擦表盘,秒针突然跳动两下,又归于沉寂。
林哥的...阿旺咽了口唾沫,在鬼礁湾捞到的。
鬼礁湾。沈荟的指甲掐进掌心。三年前那场台风,七艘渔船只回来六艘。林航的聆海号最后传回的位置,就在那片暗礁区。
当夜暴雨突至。沈荟在阁楼翻出林航的海图集,鬼礁湾的标记旁有行小字:湾心有漩,漩底藏洞。她摩挲着这行被反复描粗的字迹,突然听见贝壳发出刺耳鸣叫——是林航用海螺自制的风暴警报器!
雨幕中,沈荟冲向码头。阿旺的渔船在浪里颠簸,她抢过舵轮时,少年吓得结巴:荟、荟姐!鬼礁湾夜航要命啊!
他就在那里。沈荟将怀表按在仪表盘上。雷达屏的绿光里,有个模糊的阴影时隐时现。
闪电劈开云层时,他们找到了聆海号。船体覆满藤壶,像具被海蛆蛀空的鲸骨。沈荟跳上甲板,手电光照见驾驶舱壁上的刻痕——正字标记,共七十二道,是林航记录日出次数的方式。
有人!阿旺的尖叫混着雷声炸响。船尾堆着的渔网突然蠕动,钻出个野人般的黑影。沈荟的手电筒掉在甲板上,滚动的光束照出一张胡子虬结的脸——左眉骨上的疤痕还在,是林航被缆绳抽伤的位置。
...荟?黑影的嗓音嘶哑如锈铁摩擦。他举起变形的手,掌心躺着枚被海水泡发的婚戒。
返航的船上,林航蜷在舱角,啃着阿旺给的压缩饼干。沈荟用剪刀清理他头发里的藤壶,每剪一下,他的肩膀就抽搐一次。网...缠住了螺旋桨...他盯着自己扭曲的指节,漩洞里有空气...我等涨潮...
沈荟的剪刀停在半空。她想起那些被潮水送回岸边的纸船,想起贝壳在无风时的自鸣,想起怀表诡异的跳动——所有她以为的幻觉,都是林航在黑暗中的求救信号。
晨光漫过海平面时,渔船靠岸。林航在医疗站剃净胡须,露出被海水泡皱的皮肤。沈荟拧干热毛巾,擦过他锁骨上的刺青——二字已经褪色,像被眼泪洗过无数遍的诺言。
你的信...林航突然开口,漂进漩洞了。他摸向裤袋,掏出团晒硬的纸浆,我每天...都展开晾干...
纸浆上,字的最后一笔依稀可辨。沈荟将它与自己写的第三百六十二封信并排放在窗台,两团纸在咸风中轻轻颤动,像两颗终于同步的心跳。
潮声渐远。贝壳在梳妆台上发出平稳的低鸣,如同某种古老而温柔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