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琉璃瓦上时,林砚正用银针剔开画芯最后一缕褙纸。明代《潇湘竹石图》的残卷在灯下泛潮,墨竹根部晕开一团污渍,像被泪水浸透的旧梦。她屏息移开棉纸,忽闻院中裂响——祖父手植的老竹拦腰折断,竹茬刺破雨幕,溅上窗棂的泥点恰盖住画中竹节。
墨竹最忌水伤。身后传来苍老声音。制纸匠杜衡立在门廊,蓑衣滴着水,怀里紧抱个桐木匣,你祖父托我守的东西,该物归原主了。
匣中躺着半卷竹纸,薄如蝉翼,却挺括如新。林砚指尖拂过纸面,竹纤维的纹路在灯下浮凸如暗河。她突然记起儿时祖父握她小手运笔:竹纸有骨,墨落如叩玉。
雨霁时,林砚携残画登门。杜家纸坊的蒸煮池腾起白雾,空气里浮着竹浆的涩香。杜衡舀起一勺纸浆倾入竹帘,浆水漫流如写意山水。这是最后一批苦竹浆。他手腕翻转,纸帘出水时簌簌作响,新竹纸脆,托不住古墨。
林砚展开残卷。污水渍下的竹枝已模糊成团,唯竹节处残留的积墨仍透出筋骨。杜衡突然取刀划破指尖,血珠坠入纸浆池:古法要加人血固纤,你祖父...最厌此法。
竹帘悬在檐下滴着水。林砚用银刀刮取污痕下的墨屑,显微镜里,墨粒裹着星点金箔。金粉定墨...她喃喃道。祖父临终前呓语金屑误竹,原非虚妄。
当夜,林砚翻出祖父的制墨笔记。泛黄纸页记载着取竹沥代胶,字迹却被大团墨渍覆盖。她蘸水轻擦,墨渍下竟浮出朱砂小字:忌金箔,蚀竹魂。
杜衡送来新纸那日,恰逢倒春寒。竹纸铺上画案时,林砚嗅到极淡的腥气。掺了鱼鳔胶?她抬眼。杜衡袖口沾着鳞片:苦竹绝种了,这是最后三张。
补绘在子夜进行。林砚以新纸托底,羊毫蘸古墨点染竹节。墨色触纸却迅速洇散,竹节化成一滩灰影。她急用宣纸吸墨,揭纸时带起半层皮——新纸的竹纤维竟与古画褙纸黏连撕脱!
纸浆里混了构树皮。杜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抚着剥落的画芯,那里露出祖父的私印:你祖父改良竹纸,正是为避血胶树胶伤古画。
晨光刺破窗纸时,林砚立在断竹前。竹茬渗出清露,她以瓷瓶承接。露水混入新研的松烟墨,在试笔纸上点染,墨晕边缘竟现出细密竹纹。
杜衡突然踹开染坊门。靛蓝染缸里泡着苦竹根,他捞出根须冷笑:当年你祖父为护苦竹林,拒用金箔制贡墨,被逐出画院。染缸水映着他扭曲的脸:如今他的孙女,不也在用掺金墨?
林砚的银刀停在半空。显微镜里,取自残卷的墨屑中,金箔正蚀断竹纤维。
暴雨再临。林砚冲进纸坊,见杜衡将苦竹根剁碎投入蒸锅。竹脉已断!他双眼赤红,不如熬浆!林砚扑向竹堆,怀中残卷被铁钩划破,污渍处的墨竹簌簌掉落碎屑。
浊水中,半片未损的竹叶浮现。叶脉金线游走,构成竹沥取晨露五字。林砚猛然抬头——断竹的晨露!
她狂奔回院,断竹的裂口处,夜雨积成小洼。以银针引滴,竹沥清透如泪。松烟墨调入竹沥的刹那,墨锭透出青碧光晕。
补笔在破晓完成。新墨落纸如叩玉,竹节从污痕里挺出,金箔蚀空处由竹沥墨填补。杜衡递来祖传纸帘:用这个。
竹帘入池,苦竹浆覆上帘面。林砚手腕轻转,抄出的竹纸透如轻纱,却柔韧异常。古画覆上新纸的瞬间,污渍如遇骄阳的残雪,消融无踪。
画院派人取画时,断竹旁新笋破土。杜衡将桐木匣埋入笋坑:苦竹根未绝。匣中那半卷竹纸在晨光里泛着微光,纸角祖父的印章旁,新添一行小字:竹魂不灭,墨脉长存。
林砚在画案铺开新纸。竹沥墨悬在笔尖,将落未落时,晨风穿堂而过,满室竹香如故人低语。纸帘水痕未干的作坊里,杜衡舀起一勺竹浆,帘面波纹荡漾,映出三十年前林老制纸的背影。新帘出水的簌簌声,与旧日声响渐渐重叠成同一首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