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忧郁是从晾衣绳上滴下来的。江小满仰头望着阴郁的铅灰色天空,衬衫下摆的湿痕正缓慢洇开一片更深的蓝。她捧着白瓷盆站在老小区天台时,风把晾衣绳上最后一件白t恤吹得鼓胀如帆,水珠从袖口滚落,碎在盆里那株奄奄一息的薄荷草上。
“活着好难啊。”她对着叶片蜷曲的薄荷草说。
云朵终于被挤出几滴雨水。小满慌慌张张抱盆躲进安全通道,却撞进一片暖黄的灯光里——楼梯拐角不知何时开了家咖啡馆,落地玻璃蒙着水汽,像一张半睁的眠眼。
推门时铃铛惊飞了窗台的白腹鸫鸟。暖风裹着咖啡香扑面而来,小满低头才发现自己穿着沾了泥点的蓝色雨靴。柜台后探出张圆脸:“喝点热的?”
“能给我的草喝吗?”她举高白瓷盆。薄荷叶子在暖气里舒展了些许。
圆脸女生笑起来时有浅浅酒窝:“我叫林暖。你这盆里该换土了。”她转身从吧台下拖出个纸箱,“上周进的种子袋配错土,薄荷全蔫了,正好给你应急。”
蓝灰色颗粒土混着珍珠岩铺展在操作台上。林暖递来的特调挂耳包冒着热气,小满捏着纸包犹豫时,咖啡液已漏出来,在混合土上浇出深褐的星系图案。
“啊呀!”吧台那头突然传来碎裂声。新来的咖啡师手忙脚乱地擦拭桌面,柜台前穿靛蓝毛衣的男人后退半步,湿漉漉的咖啡杯躺在他米白帆布鞋旁。
“这杯子...好特别。”男人却弯腰拾起最大的碎片——弧形的钴蓝残片内壁透出细碎银光,像裹着星河。
“是次品釉料烧的,”林暖叹气,“高温会析出云母碎片。”
男人指尖抚过碎片的弧线:“能卖给我吗?”
店门再次推开时,冷风卷着细雨溜进来。第三个客人抖落伞上的水珠,帆布包肩带滑下厚重的画板。他目光扫过柜台上的碎片,突然打开写生本刷刷几笔——深蓝残片的弧度正好补全了速写里少女半张脸的轮廓。
“我叫陈默。”他亮出画稿时耳尖微红,“模特跑了,差个侧影。”
窗外的雨越发稠密。小满啜饮着花草茶看林暖剪开纸箱,云母颗粒在操作台灯下流转银光。蓝毛衣男人陆屿用胶枪黏合碎片,陈默握着炭笔勾勒裂纹纹路。林暖忽然抽走了陆屿手中的残片:“用银粉调树脂填裂缝吧?”胶枪喷口吐出蛛网状的银线。
咖啡馆彻底暗下来。林暖点起香薰蜡烛的瞬间,小满怀中的薄荷草忽然颤了颤。断电的城市如沉入深海的标本柜,烛光浮动的空间里,裂纹蜿蜒的蓝杯子在树脂灌注下渐渐圆满。陈默速写本里的少女侧影被剪下,嵌入杯壁成为装饰画。
“修好了。”林暖吹散最后一点树脂气味,“但永远装不了热水。”杯子在烛光里静立,云母碎片在修补处闪烁如星子遗骸。
陆屿忽然解下靛蓝毛衣的纽扣,那粒蓝玻璃珠嵌进杯底豁口:“就当补偿底座。”小满凑近,看见杯内壁的少女侧影被火光映动眼睫。
雨声渐弱时供电恢复。玻璃门外暮色黏稠,陆屿的帆布鞋尖湿痕已化作淡灰印记。林暖忽然推来三个牛皮纸袋:“薄荷籽、迷迭香、薰衣草,就当浇花事故补偿。”陈默将速写本撕下卷起塞给小满:“别让她再跑掉。”
小满抱着白瓷盆推门时,路灯在积水里映出无数个钴蓝杯子。她摸到口袋里的硬物——陆屿不知何时将第二粒纽扣塞进了她围巾流苏里。林暖追到门口递来一袋蓝灰颗粒土:“浇透水,活过来很快的。”
星期一清早,江小满发现薄荷草垂落的叶片挺立起来。她泡了杯滚烫的绿茶,热气撞在杯壁内少女睫毛般的炭痕上。纸包里的薰衣草籽漏出几粒,掉进盛着蓝杯的瓷盘边缘。晨光给每颗种子镀上银边,阳台外晾衣绳上,湿透的蓝衬衫滴下最后几滴水珠,在白瓷盆沿叩出小小的回音。
窗台上三个纸杯排成一列:绿薄荷在水雾里舒展腰肢,迷迭香细枝抽出新芽,熏衣草籽刚刚顶破蓝灰色的云母颗粒土。昨天那个滴水的星期天,原来不过是生命在悄悄换气的瞬间。小满端起补好的蓝杯子抿了口,白气蒸腾中,云母星屑闪烁在杯沿的少女侧脸旁——像是把星期天的忧郁都泡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