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阳光斜斜地打在“浮生客栈”褪色的木质招牌上,将“客栈”两个字映得有些模糊。空气里混杂着隔壁酒坊飘出的劣质酒气、街边小吃摊的油腻香味、牲口粪便的腥臊,还有无数行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尘土气息。各种腔调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哭闹声、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嘚嘚声,交织成一片巨大而嘈杂的声浪,永不停歇地冲刷着这条贯穿南北的官道小镇。
客栈二楼临街的一间上房,窗户半开着。云芷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一身素净的月白道袍纤尘不染,与窗外那滚滚红尘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手里把玩着一只粗陶茶杯,目光淡淡地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她下山已经三个月了。奉师门之命,入世修行,体悟“道在寻常”的真意。临行前,师尊只给了她八个字:“嬉游红尘,莫失本心。” 她记得自己当时躬身领命,心中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她是清虚观百年来最杰出的弟子,年纪轻轻便已筑基,心性修为远超同辈。这俗世红尘,在她看来,不过是七情六欲交织的泥沼,是修行路上需要勘破的虚妄。所谓的“嬉游”,无非是冷眼旁观,持守灵台清明,不为外物所动罢了。
这三个月,她走过不少地方。见过江南水乡的温软奢靡,也见过边塞大漠的苍凉壮阔;见过富商巨贾一掷千金的豪奢,也见过升斗小民为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窘迫;见过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也见过市井无赖的欺男霸女。她像一个最合格的旁观者,用神识记录着一切,分析着人性的贪婪、愚昧、短暂欢愉与长久痛苦,内心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如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皮影戏。
这“浮生客栈”,是她暂时的落脚点。她选择这里,是因为它足够“俗”——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是观察世相的绝佳窗口。
此刻,她的注意力被楼下街角的一阵骚动吸引。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因为偷了一个肉包子,被肥胖的店老板揪着耳朵骂骂咧咧地拖拽出来,引来一圈人的围观。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面露不忍却不敢出声。那小乞丐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恐惧、倔强和一丝不肯求饶的狠劲。
云芷的神识轻轻扫过,便能“看”到小乞丐腹中的饥饿,身体的多处暗伤,以及那强撑着的、脆弱的自尊。在她漫长的修道岁月里,比这更凄惨的景象也见过不少。按她往常的习惯,或许会暗中弹指,用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让那老板吃个暗亏松手,也算略施惩戒,但绝不会亲自介入这凡俗的因果。
但今天,不知为何,也许是那孩子眼中过于明亮的倔强刺了她一下,也许是师尊那“嬉游”二字在心头悄然作祟,她忽然生出了一丝极淡的、不同于以往冷静观察的念头。
她放下茶杯,起身,缓步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当她出现在客栈门口时,周围嘈杂的声音似乎为之一静。她的气质太过出尘,与这喧嚣的市井格格不入。她走到那胖老板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小块碎银子,足够买下整笼包子还有余。
胖老板愣了一下,看看银子,又看看云芷,被她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悻悻地松了手,接过银子,嘴里嘟囔着晦气,转身回了店里。
小乞丐得了自由,警惕地看着云芷,像一只受惊的小兽,随时准备逃跑。
云芷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实则是储物戒)取出一个用干净荷叶包着的、还带着温热的素馅饼——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干粮。她将饼递到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犹豫了一下,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一把抓过饼,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云芷静静地看着他吃,心中无悲无喜,只是在想:这便是“饥”的滋味么?她早已辟谷,口腹之欲淡薄,几乎忘了食物能带来如此直接的满足。这算不算一种“嬉游”?
小乞丐吃完饼,舔了舔手指,抬头看了云芷一眼,眼神复杂,忽然扭头钻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云芷站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道袍下摆,转身欲回客栈。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油滑的中年男子凑了过来,拱手笑道:“这位仙姑,好善心啊!在下是前面‘如意赌坊’的管事,看仙姑气度不凡,可否赏脸移步,喝杯清茶?” 眼神里闪烁着算计的精光。
云芷的神识早已探知此人身上沾染的业力与贪念,比那小乞丐要浑浊得多。若是平日,她根本不会理会。但此刻,她心念微动,竟点了点头:“带路。”
赌坊里乌烟瘴气,呼喝声、骰子声、银钱碰撞声震耳欲聋。各种欲望——贪婪、恐惧、狂喜、绝望——如同实质的浊流,冲击着云芷的感官。那管事引她到一张赌大小的桌前,看似热情地介绍规则,实则暗中对荷官使了眼色。
云芷心中了然,却故意装作不知。她随手取出一小锭金子押在“小”上。开盘,果然是“小”。她赢了些许。接下来几把,她看似随意下注,却总能押中。她并未动用任何法力干扰骰子,只是她的神识强大到足以在骰盅落定的瞬间,“听”出细微的点数差异。在凡人看来,这便是运气极佳,或者说,是“高手”。
赌注越下越大,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惊叹声、羡慕声、还有那管事逐渐难看的脸色。云芷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炽热的欲望目光,有想跟着她下注的,有怀疑她出千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她依旧平静,甚至觉得有些……无聊。这种凭借信息不对称碾压凡人的游戏,实在谈不上“嬉”,更无“游”的乐趣。
当赢来的钱堆成一小堆时,她忽然将所有的钱往前一推,淡淡地对那脸色发白的管事说:“这些,买方才那个孩子平安离开此镇,够否?”
管事一愣,周围的人也愣住了。
云芷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后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和那管事气急败坏的低声咒骂。她走出赌坊,重新呼吸到街上虽然浑浊却比赌坊里清爽多的空气,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这算是“戏弄”了一下这红尘浊流么?感觉……似乎不坏。
接下来的日子,云芷依旧在这小镇盘桓。她不再总是高高在上地旁观。她会在清晨混入市集,听农妇为菜价争吵,感受那鲜活的生计艰难;她会坐在茶馆角落,听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才子佳人的故事,观察听众脸上如痴如醉的表情;她甚至一时兴起,用几文钱在一个摆残局的老者那里下了一盘棋,输了,却从那老者得意又带着一丝落寞的眼神中,品出了一点人生的滋味。
她依然使用神识,但不再仅仅用于分析和记录,有时会恶作剧般地让一个欺行霸市的地痞当众摔个狗吃屎,有时会暗中助一把那个每日起早贪黑、供养病重老母的豆腐西施。她依旧穿着道袍,但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息,似乎渐渐融入了些许市井的烟火气。她开始觉得,这红尘也并非全然是淤泥,其中也闪烁着些许微光——比如那小乞丐的倔强,豆腐西施的坚韧,甚至说书人故事里那份对美好爱情的纯粹向往。
她渐渐有些明白师尊所说的“嬉游”了。并非放浪形骸,沉溺欲海,而是以一种超然却又并非完全隔绝的心态,游走于这万象之中。是“看戏”,但偶尔也可“入戏”片刻;是“过客”,但亦可留下些许痕迹。冷眼旁观固然能保持清醒,但若不沾湿鞋袜,又怎能真正知晓河水的冷暖深浅?不投入一丝真情,又怎能体悟那悲欢离合的千般滋味?所谓的“道在寻常”,或许并非指道隐藏在日常琐碎之下,而是道,本就体现在这每一份真实的喜怒哀乐、每一次微小的因果互动之中。
这一日,云芷决定离开小镇,继续前行。她走出客栈时,清晨的阳光正好。街角,那个曾偷包子的小乞丐正在帮一个更小的孩子驱赶抢食的野狗,动作笨拙却认真。豆腐西施的摊前排起了小队,热气腾腾。说书人已经开始敲响醒木,吸引着早起的闲人。
云芷微微一笑,拂了拂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汇入了南来北往的人流。她的步伐依旧从容,身影依旧出尘,但眼神深处,那潭静水,似乎倒映进了这万丈红尘的些许光影。
嬉游红尘,路还很长。而她,刚刚开始学会,如何在这喧嚣中,既做个清醒的看客,也做个有趣的玩家。道心是否因此蒙尘尚未可知,但这份修行,似乎比在清虚观中枯坐悟道,要生动有趣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