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老周推开玻璃花房时,晨光正斜切过第七排架子。他避开垂下的常春藤,目光落在最深处那张白漆铁艺床上。纱幔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锦缎被面的一角孔雀蓝——那抹蓝在满室绿意里浸了七年,依旧鲜亮得刺眼。
“该换水了。”他对着空气说,声音惊飞了叶隙的绣眼鸟。
芍药丛下的陶盆盛着隔夜雨水。老周舀水浇灌床脚那株重瓣芍药时,发现新抽的花苞裂开了浅红缝隙。这株“晴虹”是女子沉睡那年他特意移栽的,七年里只长叶不开花。他剪掉枯叶,瞥见床头柜上蒙尘的银相框——照片里穿蓝裙子的女子捧着同款芍药,笑涡盛着整个夏天的光。
十点钟声敲过,轮椅碾过卵石小径的声音准时响起。老周退到月季架后,看护推着白发妇人停在玻璃墙外。妇人膝头的绒毯织着芍药纹样,线头被摩挲得起了毛球。
“今天暖和。”看护将毯子掖紧。
妇人隔着玻璃凝视纱幔:“她最怕冷,小时候冻疮长满手背...”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轮椅扶手,“芍药!花苞是不是大了些?”
老周低头修剪枯枝。去年冬天妇人说看见纱幔在动,前年非说听见女儿哼歌。他理解这种幻觉,就像他总错觉那株芍药在夜间悄悄转向床榻。
正午的阳光蒸腾起水汽。小男孩挣脱母亲的手,把脸贴在玻璃上呵出白雾,画了颗歪扭的爱心。“睡美人什么时候醒呀?”奶音在寂静中格外清亮。年轻母亲慌忙抱起孩子,朝花房匆匆鞠躬。老周看见孩子口袋掉落的蜡笔画:穿蓝裙子的公主躺在芍药花丛,天空飞满做的鸟。
下午三点雷雨突至。老周关窗时,发现纱幔被风卷到床尾。他犹豫片刻,推开从未踏足的内室门。空气里漂浮着药草与腐叶混合的气息,梳妆台积着薄灰,银柄梳齿间缠着根栗色长发。老周用镊子夹起发丝装进玻璃瓶时,床头的芍药苞突然“啪”地绽开一线。
雨幕中冲进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他甩掉西装外套扑到玻璃墙前,领带粘在脖颈像条窒息的蛇。老周递去干毛巾,男人却盯着纱幔喃喃:“睫毛...刚才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下巴滴落,在瓷砖上洇出深痕。老周想起七年前也是这样的暴雨夜,这个男人抱着昏迷的女子踹开花房门,白衬衫浸透鲜血。
“陈先生,芍药要开了。”老周指向花苞。
男人猛地转身,赤红的眼瞪着那抹浅红:“挖掉!它会吸走她的元气!”嘶吼惊得满室植物簌簌发抖。老周握紧花铲没作声,看男人踉跄离去,昂贵皮鞋碾碎了一地落花。
深夜巡园时,老周发现芍药丛被人泼了除草剂。他连夜换土移栽,晨曦微露才完工。纱幔无风自动,床头的银相框不知何时转向外侧,照片里女子的笑靥浸在淡金光线里。
花苞在第七天清晨彻底绽放。重瓣层叠如茜素染的云霞,花心吐出金黄花蕊。老周剪下花枝插进水晶瓶,搁在女子枕边时,露珠从花瓣滚落,渗入孔雀蓝锦缎。
轮椅声比往日早到两小时。妇人隔着玻璃凝望花朵,忽然哼起破碎的调子。看护惊喜地喊:“是小姐小时候的摇篮曲!”老周看见芍药花瓣轻轻震颤,露珠沿着叶脉滑落,像无声的泪。
黄昏时分,男人带着心理医生前来。医生调试着脑波仪感叹:“外界刺激能激活深层意识...”话音未落,男人突然夺过水晶瓶狠摔在地!芍药碎瓣溅上玻璃墙,汁液如血蜿蜒。
“都是骗局!”他踹翻陶盆,“她根本...”
惊雷炸响。床幔剧烈晃动,银相框倒地。老周弯腰捡拾碎片时,相片背面露出褪色字迹:给小芍药——愿你比花更懂阳光。
暴雨彻夜未歇。老周蜷在工作室修补相框,收音机播报着罕见雷暴。后半夜风势转狂,他冲向花房,只见男人正在暴雨中挥舞铁锹。芍药丛被连根掘起,根系沾满泥浆。
“你干什么!”老周扑过去阻拦。
男人双眼充血:“斩断这该死的诅咒...”铁锹劈向主根时,天空裂开惨白电光。老周被甩到玻璃墙上,额角渗出的血模糊了视线。朦胧中他看见纱幔高高扬起,孔雀蓝被面如旗帜翻卷。
晨光刺破云层时,花房满地狼藉。老周挣扎着爬起,发现所有芍药都被拦腰斩断。男人瘫在泥水里,掌心紧攥着半截花茎。
泥泞中有点嫩绿晃动。老周扒开碎叶,见半截残根旁冒出指甲盖大的新芽。芽尖顶着泥浆,在朝阳里挺得笔直。他抬眼望向花床——纱幔静静垂落,一缕栗色长发搭在枕畔,发梢沾着不知何时飘进的、极小的一片芍药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