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在羊铃的细碎声响中醒来,风正揉着青草掠过她的牛皮帐篷。她伸脚踏进露水浸湿的皮靴,晨雾把整片丘陵泡得朦胧,羊群已踩着露珠朝坡下流淌,脖子上木铃摇出叮当的响。
这是她成为牧羊人的第十年,阿尔比恩高地夏季最丰饶的时刻。
她裹紧粗羊毛斗篷,牧羊杖点过湿滑的石头。老卢克的长角母羊已等在溪流边的榛树下,羊角上挂着的风干肉条随它点头晃悠,那是玛丽安上个月用熏肉和牧人塞缪尔换来的三叶草酱的回礼。高地牧人间自有无声的约定——羊群认得各自路线,牧者只需隔坡相望,云影便是他们的时钟。
玛丽安爱极了正午时分。她嚼着塞缪尔妻子烘的黑麦面包,羊群像散落的白蘑菇铺满山坡。远处塞缪尔拄着曲柄杖的身影立在蓝蓟花丛中,银发与云絮都浮在风里。玛丽安便拔片草叶含在唇间,吹支悠长的小调送过去。笛音消散处,老牧人木杯里新酿的苹果酒稳稳搁在界石上,石缝里塞着今年开得最早的一朵石南花。
高地牧羊人的情谊,不在酒杯碰撞的泡沫里,在风传递的苦艾香气中。
直到雪线蚕食草地,羊铃渐渐朝低地迁徙。玛丽安最后清点羊群时,老卢克的母羊突然焦躁地刨蹄。她顺着它凝视的方向望去——塞缪尔的边界石旁空空荡荡,矮坡上只见倒伏的荒草压倒出一个人形。
玛丽安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枯草地时,天空正飘下碎雪。老牧人蜷在地上,僵曲的手指还攥着装苹果酒的小木杯,里面盛着的半融雪水泡着朵完整的蓝蓟花。玛丽安解下斗篷裹住老人,那件旧斗篷还保留着他妻子留下的接骨木香。
村庄教堂墓园的新土下葬着塞缪尔时,执事递给玛丽安一个磨亮的锡罐。“老人说高地牧羊人从不住坟墓里带东西,托我交给明年开春第一个吹曲子翻过矮坡的人。”
锡罐在玛丽安的帐篷角落里熬过整个冬天。炉火烤松蜡封时,春溪正叮咚解冻。罐底躺着干枯的蓝蓟花和三叶草,压着一张用炭灰写的契约纸:“以阿尔比恩之风起誓,牧羊人塞缪尔自愿看守弗格斯·麦卡伦埋于南界石下之秘宝,至死不负所托。”
玛丽安攥着纸奔向溪流,榛树下界石青苔斑驳。她用牧羊杖掘开潮湿的泥土,直到杖尖触到朽坏的木箱。掀开箱盖那刹,晨光跳进半箱彩色玻璃珠里,折射出满地晃动的虹彩。箱底静静躺着半片烧焦的家族纹章,纹路间隙沾满干涸的泥。
“弗格斯少爷离家那年偷了伯爵的金盘子。”酒馆老板擦拭着陶杯,“带走的钱财听说埋在南边,害得整个麦卡伦家族被削了爵位...”
玛丽安怔怔望着溪水中晃动的彩虹。传说中那笔让家族蒙羞的财富,不过是一箱孩童的玻璃珠,和某个守护童真的誓言。
雨季来临前,她请石匠凿了新碑立在塞缪尔旁边。石匠问她刻什么徽记,她将半片纹章按进湿泥:“刻片三叶草吧。”春风吹绿矮坡那天,她把玻璃珠撒进刚解冻的溪流。珠子载着光斑跳荡着奔向远方时,玛丽安在塞缪尔碑前轻放了一朵蓝蓟花。
七月初的黄昏,羊群在溪流对岸化作移动的云团。玛丽安掏出草叶吹响旧曲,远处山丘上忽然传来含混的回音——小卢克涨红着脸也在吹草叶,调子漏着风,像只走音的铃铛。他父亲老卢克在山坡下大笑,酒糟鼻在夕阳里闪闪发光。
晚霞把溪水染成蜜酒色时,一只粗陶杯顺着水流漂到玛丽安脚边。杯底沉着颗金琥珀似的玻璃珠,杯中晃荡着新酿的苹果酒。玛丽安仰头饮尽甜涩的酒浆,对着满天星辰举起空杯。
溪水依旧裹着星光朝远方漫涌。这无言的誓约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