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的手指在键盘上绝望地敲打,办公室顶灯投下的惨白光线仿佛要把最后一点人的气息都压榨干净。窗外是泼墨般的夜,城市被无边滂沱雨幕裹挟,雨点噼啪砸在玻璃窗上,似鬼魂执拗又焦灼的叩击。她对着光标凝固的屏幕咒骂了一声,这该死的季度报告要她的命。胃里空得抽搐,连带着意识也稀薄起来,视野边缘似乎有细小的黑色蚊蝇在嗡嗡振翅。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仿佛此刻全部浓缩在这间冰冷寂静的格子间里,只对着她一人倾泻。
雨幕沉沉地压在楼宇间,雨水模糊了整个世界的光源。城市成了一片昏沉寂静的孤岛,她在暴风雨中挣扎穿越最后一段归途。雨水刺骨冰凉,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额角和脖颈,黏腻难受。她哆嗦着摸索钥匙,楼道里声控灯早坏了很久,黑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她只能摸索着冰凉的墙壁辨认方向。
就在推开沉重楼门,湿漉漉一脚即将踏入大厅刹那,整个空间毫无预兆彻底沉入了浓墨深渊。停电了。
瞬间的寂静死一般凝重。她僵在楼道口,冰水顺着发梢滴落脖子里,寒冷更深一层。仅余的、来自城市遥远天际的微弱夜光勉强穿透楼道高窗,艰难勾勒出走廊尽头一点模糊轮廓——单元门旁空置许久的业主信箱区域下方,居然奇迹般仍有一小簇微弱火光摇曳着,是个守摊子的小贩。
一个戴着笠帽的老人蜷缩在他那小推车摊位旁,借着风里飘摇的防风蜡烛火苗,他灰白头发下一张皱巴巴老脸晃动着:“姑娘,淋坏了吧?最后一份,处理啦!鲜着呢,快回家暖暖身子!”
那份油纸包被半强硬塞进她手里,带着老人掌心的薄茧和一点残余的温热。雨水还粘在她眼睫上,视线模糊,只依稀看见油纸里几朵不起眼、灰扑扑的小伞菇挤在一起。“小心吃错,”他声音被灌进来的风雨吹得有些飘,“有些蘑菇脾气大,脾气大的吃了能…能看见神仙搬家呐!”
她捏着那包湿漉漉的所谓“处理货”,冰凉的指尖能感到蘑菇冰凉滑腻的质感。老人和他摇摇欲灭的烛光,很快就被身后扑来的厚重黑暗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她打了个猛烈的寒噤,跌跌撞撞地冲进电梯轿厢里按亮自家的楼层按钮。金属的四壁映出她苍白、狼狈、疲惫而模糊的面容。
电梯门无声合拢,将楼外的狂风骤雨隔绝。狭小的空间带着熟悉的、属于公用空间的消毒清洁剂和橡胶摩擦的气味。她背靠着冰冷的厢壁,几乎虚脱,胃袋里最后一点残存的灼烧感让她撕开了油纸包。
那几朵灰扑扑的菌子静静躺在潮湿的油纸上,在轿厢顶灯苍白的光线下,边缘呈现一种不真实的、半透明的状态。她几乎是恍惚着,拈起一朵,塞进嘴里。一股生涩、黏滑、带着点土腥味的冰凉感立刻滑入喉咙。她机械地咀嚼了两下,第二朵紧随其后。那土腥里似乎潜藏着一线极淡的鲜甜,像狡猾的鱼钩,试图引诱她沉入更深的冰凉。
电梯微弱运作的嘶嘶声消失了。
轿厢顶部的灯管骤然熄灭。
不是那种普通的停电断电带来的黑暗,而是纯粹、浓郁、凝结了千万个漫长深夜的墨色骤然倾泻下来。沉重,冰冷,带着某种古老地质层积压般的窒息感。黑暗像有生命的活物,粘稠地包围上来,严丝合缝地封住了口鼻。肺部徒劳地收缩,却吸不进丝毫空气,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往灵魂深处坠去。
沈乔的意识彻底沉没,如同沉入古老凝固的深海。
一丝尖锐的、仿佛石质互相摩擦挤压的刮擦声,强行凿开了那片沉重的黑暗。
一点幽绿的光点颤巍巍浮了出来,然后散开、蔓延,像某种活物蚀刻出的荧光路径。
“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万吨巨石轰然移位。视野猛地亮起,刺眼的光线让沈乔泪流不止,下意识紧闭双眼又艰难撑开一线缝隙。眼前是彻底改天换地般截然不同的景象:两扇庞大、布满扭曲褶皱和冰冷幽青苔藓的巨大石门在她面前豁然敞开,门外不是自家楼层熟悉的走廊,而是……
一片原始到令人胆寒的丛林。巨木参天,树冠层叠绵密得遮蔽了整个天空,唯有一些稀薄的、宛若陈旧铜镜打磨出来的古怪光线艰难地穿透叶片缝隙洒落。脚下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发出浓郁蓝光的地衣绒毯,踏上去柔软潮湿。空气稠密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吸进的满是腐败落叶、朽木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湿滑活物的气息。
我这是……疯了?沈乔惊恐地低头。身上的职业套装居然变成了硬邦邦、用粗粝树皮胡乱拼接的简陋衣服,沾满了散发着诡异荧光的滑腻苔藓和泥土。那个曾经装着报告、手机、门禁卡的名贵皮包更是消失不见,腰间只胡乱系着一串不知名的巨大坚果和颜色妖异得不正常的花骨朵。
就在沈乔被这超现实剧变冲击得魂飞魄散时,距离石门不远处,一抹耀眼的赤红“火光”猛地亮起,并非柴火的橘黄色,而是纯粹的、仿佛熔化的液态水晶或红铜般刺目的光芒。光芒源头是一头奇异的生物。
它体型小巧,轮廓像食草动物,却通体覆盖着赤红晶莹、仿佛由凝固岩浆或红宝石雕刻而成的鳞甲。四足稳稳踏在散发着幽蓝荧光的地衣上,没有蹄,也看不出爪,只有光滑浑圆、如同精妙金属造物般的末端。它的头部,正对着沈乔的方向。没有毛发,没有皮肉,整个头颅就是一块巨大的、内部涌动着赤金火焰的半透明晶石,光线流转间仿佛正在燃烧。它微微歪着头,那纯粹的火焰熔铸般的“脸”上,赫然浮动着两只深邃旋转、如同星系漩涡般的巨大晶瞳!
麒麟?!一只由火和宝石构成的麒麟?!
那晶石麒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用那双缓缓旋转的漩涡巨目凝视着沈乔,目光沉重如实质般压在她的皮肤上。沈乔僵在原地,血液都几乎在刹那间冻结,大脑被这超越认知极限的景象彻底填满、撑爆!那怪物轻轻抬起了前足,踏在满是幽蓝地衣的地面,蹄下竟没发出丝毫声响,只有它体内那团赤金色的火焰灼热流动得更加汹涌,仿佛压抑着洪荒的力量。它歪了歪脑袋,漩涡般的巨眼扫过沈乔腰间的巨大坚果,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思考着某种食谱的玩味气息弥漫开来。
“不——!”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尖叫撕裂了沈乔的喉咙,她爆发出一股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悍勇,双手胡乱在身边湿滑、布满恶心苔藓的石壁上乱抓,触手竟抓到一根斜生的、挂满不知名发光藤蔓的老树枝桠。求生的本能让她想也不想,将那枝桠猛地拽下,当成一根原始的棍棒,死命朝着那团流动的火焰红影横扫过去!
坚硬的枝条带着风声呼啸。然而,就在棍头即将砸到那瑰丽而诡异的生物身体的前一刹那,眼前的世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碎裂开来!
那片充斥着幽蓝地衣、诡异巨木和熔岩麒麟的原始森林,像是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抹去。
刺目的白色灯光瞬间填满视野。消毒水的冰冷气味霸道地钻进鼻孔。耳边猛地灌入了巨大的噪音——那是尖锐混乱、重叠而焦急的人声:
“抓住她啊!”
“快按住!打镇定剂!”
“我的扫地机——!”
眼前的景象从虚幻的蛮荒瞬间摔回冰冷现实,过度明亮的灯光刺得沈乔泪流满面,她眨了又眨,视野才艰难地重新聚焦。
这里不是什么蛮荒丛林。头顶是洁白得晃眼的天花板,吸顶灯管嗡嗡作响。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是树皮衣,而是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而她刚刚当成救命棍棒抡出去的,赫然是一支冰冷坚硬的金属输液架!输液架倒在一旁,里面的液体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最让她魂飞天外的,是那个被自己撞翻在地的小小身影——哪里是什么火焰麒麟?此刻那东西四脚朝天,圆盘状的银色底盘上,几个纤细的黑色刷头正徒劳地空转着,发出无助的哀鸣。这分明是一台可怜巴巴的扫地机器人!而她刚才抡起的输液架,此刻正歪斜地压在它的身上。
一个额头全是细密汗珠的年轻男医生,眼镜歪挂在鼻梁上,手背上还有一道明显新鲜的挠痕(疑似沈乔的杰作),他正死死抓着她的胳膊,一脸惊恐混合着虚脱的表情:“沈小姐!你可算……可算认得我们这凡间的庸医了?”
接着,沈乔像一截被抽掉脊骨的朽木,咣当一声向后直挺挺倒回到病床上。世界一片眩晕的纯白,她两眼紧闭,试图把刚才那炼狱般的森林和熔岩麒麟强行塞回记忆深处锁死,可念头稍微一动,麒麟那双巨大旋转的漩涡眼睛就在她脑海里幽幽点亮了。
“我的麒麟……”她双目失神地望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仿佛灵魂出窍般发出梦呓。
小护士递水的手僵在半空,茫然无措。男医生扶着歪眼镜,表情扭曲如同吞下黄连又吐不出:“啥……啥麒麟?沈小姐,你看到的是扫地机!陈姐哭着说让她家三宝来感受一下你的仙气儿!结果……你直接拔它管子、拆它边刷、薅它感应器,还非说那是上古神兽的龙鳞金须……差点把人家三宝做成零件标本!现在好了,整个医院保洁部都传你徒手拆了成精的扫地机器人,还坚称自己降伏了神兽……保洁王阿姨说她晚上都不敢拖这层楼了!”
沈乔虚弱地抬起手。那截因输液管被暴力扯脱而肿起来的青紫手腕突兀地闯入视野。护士无奈叹气:“你非说那输液管是捆仙索,麒麟要拿它去降服九天鲲鹏……”
病房里死寂一片。沈乔恨不得当场在病床上挖个地缝钻进去永世不见光日。然而社死的连环重锤永远还在后头。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颗顶着稀疏地中海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进来,是她的部门主管,标志性的秃顶油光铮亮。
沈乔的目光下意识聚焦过去。就在那一瞬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主管那平日里因脱发而格外闪耀的头顶,竟猛然迸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神圣的、柔软而温润的微光!那光芒温和却恒久,在她瞬间混乱的视野里荡漾、扩散、弥漫开来,散发着一种无法抵御的熟透桃李才有的奇异甜香……蟠桃!
一股莫名的狂喜瞬间淹没她枯竭的意识海!她喉咙里逸出一声低哑兴奋的呼噜,身体猛然弹起,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向那梦寐以求的“蟠桃圣光”扑去!
主管脸色惨白如纸,发出凄厉怪叫,慌乱之中侧身一闪。沈乔扑了个空,一头撞在主管身后的移动输液支架车上。小瓶小罐稀里哗啦滚落碰撞,发出清脆的灭顶之灾声响。
“快救人啊!救命!她要摘我的桃!我的智慧之光啊!!”主管捂着头顶,叫声凄厉如同午夜厉鬼,连滚带爬退到角落里,背抵着冰冷墙壁瑟瑟发抖。几个反应过来的护士赶紧围上来七手八脚按住沈乔。
小护士带着哭腔,绝望而崩溃地看向医生:“镇定剂!再这样下去,整个医院的桃……不是!整个医院的脑袋都不够她盘点的!”话音未落,沈乔又被一针狠狠按回了病床。
再次醒来,窗外天光已变得柔和温暖,晚霞透过玻璃斜照进来,在床尾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病房里一片狼藉后的反常静谧,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残酷洗礼。她揉着剧痛的太阳穴,记忆的碎片凌乱不堪地在脑海中闪回——遮天蔽日的丛林;幽蓝泛光的地衣;散发着火焰与宝石气息的晶石麒麟……最终定格在主管那颗光溜溜、“圣光”缭绕的头顶……
“呃……”一阵强烈的生理性恶心和深入骨髓的羞耻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恨不得立刻窒息消亡。那包雨夜里随手接过的毒蘑菇,威力竟如此恐怖骇人。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隔壁床位的护工刘姨探进头,小心翼翼地问:“沈小姐醒了呀?头还晕不?外面……咳,派出所两位同志来了,说想向你了解点……情况。”
沈乔瞬间魂飞魄散。不会吧?就因为追杀扫地机器人和主管的光头,直接把自己弄进了派出所?!
她脸色惨白地被护士搀扶着坐起,心如擂鼓。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表情严肃地站在床尾,眼神锐利得令人浑身不自在。
“沈女士,”年长的警察开口,声音低沉平直,“关于昨晚你在‘七彩园’小区门口,疑似非法购买未受监管来源的致幻蘑菇一事,我们需要向你核实……”
沈乔那颗被社死反复蹂躏的心,此刻彻底掉进冰窖。该来的终究躲不过。雨夜、小摊、防风的蜡烛、老人佝偻的身影……每个细节此刻都清晰得如同刀刻。
“是……”她几乎认命,声音细若蚊蚋。
“卖家是谁?摊位具体位置?交易时间和过程详细说明。”旁边年轻警官拿出记录本,语气冷硬。
沈乔的心彻底沉到了深渊。她张了张嘴,正要彻底交代自己那场由毒蘑菇引发的魔幻人生首秀的前因,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一个胖胖的、穿着医院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地挤进病房,手里还拽着一份皱巴巴的报告纸,他对着两个警察急切地解释:“弄岔了弄岔了!两位同志搞错了!派出所刚跟咱们物业沟通过,沈女士中毒前一天晚上,举报人说的那个‘蘑菇事件’,跟沈女士绝对没有关系!”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眉头紧锁,目光一起转向保安。
胖保安抹了一把额头上蒸腾的汗,指着那份报告纸快速解释道:“那个非法搞种植的,是沈女士她隔壁单元老李头!那举报是他闺女气不过报的案!老头子搞了个什么蘑菇种植屋,偷偷养在消防通道里,结果养脱了手!警察同志您猜怎么着?老头子吃完自己种的蘑菇,穿着他那旧裤衩,非说自己是雨林部落祭祀大长老,在小区中心喷泉池子边儿光着脚跳了一整晚请神舞